霍雲山只在進宮的第三日出了承乾宮, 把能去的地方都轉了一圈,才發現這個她從前數次出入的皇宮是個紅牆圍起來的巨大的牢房。沒有皇帝許可,別說出宮, 就是甩掉身後這串人都不大可能。
短短几日, 霍雲山就已感受到宮中歲月漫長。已近深秋, 但午後睡覺沒什麼別的事打發時間, 霍雲山又不是能繡花作畫的人, 稍微消消食,便靠在美人榻上睡午覺。剛迷迷糊糊,直覺不安, 翻身一看,果然是李慈煊不知什麼時候已立在她身後。
見霍雲山醒了, 李慈煊笑得有些抱歉, 靠着塌邊坐下, 擡起手,朝霍雲山臉上靠去, 霍雲山本能往後一閃。
李慈煊把手點在自己右頰邊,說:“以爲沾了什麼東西,原來是靠了個枕頭印子。”
“你怕我?”李慈煊問。
霍雲山被李慈煊問醒了,是的,她怕他, 怕他洞悉一切, 怕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怕他帝王心術神鬼難言。這話不好答, 反正他已經知道, 只好避開他的目光。
“你若覺得悶,可以去御花園散散心, 等明年立春了,我同你去西邊園子你去住一段時間也好。”李慈煊說,“再不然,召些命婦進宮來說說話,開個賞菊宴什麼的。”
霍雲山問:“聽說大師兄走了?”
李慈煊恩了一聲,說:“上朝沒他的人,國公府裡來人說,不知什麼時候人不見了,找了幾日,也沒個消息,不知禍福。”
“冠服整整齊齊放在桌上,應該是自己走了。大師兄本事大得很,一般人傷不得他。”或許去大漠,或許去尋師父。霍雲山羨慕石雲,至少能來去自由。
李慈煊瞧霍雲山臉色,猜到幾分,出了門來,變了臉,把承乾宮中大太監找來,問:“誰把楊國公的事說出來的?”
滿地的宮娥太監跪的抖抖索索。
“怎麼?沒人認罪?那就所有人一起罰。”
有個宮女說:“是伺候主子梳頭的宮女說的。”當時在場的皆出來指正。
梳頭的宮女全身發抖說不出一個字。
李慈煊道:“杖責二十,換個人來。其餘人罰俸三月。若再有人把前朝宮外的消息傳進來,杖斃。”
承乾宮裡人來人往,卻安靜非常。
而霍雲山的過分安靜,讓李慈煊心中歡喜也存有疑慮。暗中有宮女太監將她一舉一動彙報給他。
霍雲山心中明白得很,只有在夜裡,夜深人靜時纔敢咬着被子落淚。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如此脆弱,但只要想到李慈晏,她就忍不住心痛,如今還夾雜了些許愧疚。她把李慈晏的一舉一動都翻出來回想,原來從很早,他就有了別樣的想法,他那一次次的脾氣白眼,都是有據可循。他們之間的來來往往,不知夾了多少巧合,多少是他人暗中推波助瀾,只恨當時身在局中,看不透。這樣一想,霍雲山越發想奔赴到他身邊,告訴他,她沒有背叛他。
無奈阻隔重重。
想到李慈煊,霍雲山心中真的怕,她也奇怪,爲何自己不怕千軍萬馬,不怕身赴黃泉,如今卻這樣怕他。
大約是有了想見的人,有了想愛的人,不捨離去,不再無畏。
重重羅帳忽然被掀開。
霍雲山見是李慈煊,翻身坐起,來不及擦乾眼淚。
李慈煊逆光站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脫了鞋襪,鑽進羅帳,小小的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霍雲山根本無處可躲,被李慈煊拉住,抱進懷裡,他伸手擦去她的眼淚,讓她看着他,臉上神色晦澀難辨。
終於他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我真心愛你。不急,我們的日子還有很長。我相信你會愛上我的。”說罷,吻上霍雲山的眼睛。
這如毒蛇般的觸感緊緊纏住霍雲山,真的如同一條蛇慢慢濡遍全身,捆縛住她,越纏越緊,幾乎讓她窒息。
原來跟沒有愛的人在一起,是這樣抗拒,這樣難受。
霍雲山睜開雙眼,看着羅帳上繁複的繡花,忽然問:“李慈晏呢?”
李慈煊一番纏綿後將昏沉入睡,聞言倦意睏意全無。
“他還好嗎?”霍雲山繼續問。
果然李慈煊散發的氣場裡漸漸憤怒。她意識到找到了一個能攻擊李慈煊的點。若是李慈煊大發雷霆,再不理睬她最好。
無奈,李慈煊是多聰明的人,他在憤怒中理智猶存,轉瞬明白了霍雲山的意圖。他笑了一聲,冷靜下來,很平和的說:“他很好,回了福王府住。”
霍雲山這一拳出去打在棉花上,沮喪。但到底他還好,到底李慈煊算是言而有信。
李慈煊忽然翻身,把腿壓在她身上,一勾,霍雲山整個人便落入他懷中,緊緊偎依在他胸前。
“這樣睡,我安心。”李慈煊說罷竟然真的閉上眼。
霍雲山離他這樣近,周圍全是他的氣息,很反感,幾經掙扎卻掙不出來。
一個想掙脫,一個不願放手。
這一夜,兩人都很艱難辛苦。
秋日高爽,一片波紋似的白雲在湛藍的天空上格外漂亮,天邊還有一輪殘月,給這清晨帶來幾分涼薄之意。
李慈煊向來不愛在宮中乘坐步攆,今日立在殿前,喊常遇備攆。高高坐在上面,黃瓦在肩旁,天在頭頂上,搖擺起伏間有種超脫世外的味道。
這樣高,也不用遮掩了。
李慈煊的左眼含了半滴淚,苦澀在心頭。
他是不是做錯了?
人怎會愛上一個強迫她的人。尤其是她,霍雲山,更不會。他恐怕做錯了,但不這樣做,她就跑了;已經這樣再如何挽回?心中有了這個結,再怎麼做都是自己失了分寸。
李慈煊輕輕擡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錘了一拳,順便抹掉了那滴淚。
步攆停了。
李慈煊在上頭多坐了片刻。進到養心殿,心頭火忽然就冒出來,順手把一盆半開的蘭花掀翻了。
他這怒氣來得讓人摸不着頭腦,常遇一干人等跪的滿地,大氣不敢出。
李慈煊看着他們,跟一羣鵪鶉一樣,越發火大。想到楊巖的失蹤,自己竟然落到個衆叛親離的境地了?他做了什麼?在正常不過的手段。他不禁想到:若是若虛還在,會懂他,會支持他。李慈煊想到這裡,趕緊打住,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往事不可回頭,一切朝前看。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深吸兩口氣壓下怒氣,喊來常遇,宣議事的大臣來。
好巧不巧,進來頭一個議的就是李慈晏老丈人翁家那筆賬。
“殿下,翁艙在迎回仁宗一事上是有功的,是否可爲其正名。”
李慈煊心裡已把這人貶到不入流了,他翁艙迎回仁宗有功,那謀害今上呢?要知道如今當家的是他李慈煊,不是仁宗,而且當初對翁艙的處罰,是他親口下令親自動手。一個二品大員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看不明白,白瞎了。他將奏摺甩回,正砸在大臣鼻尖,大臣打了個響亮無比的噴嚏。
“大功已賞,大罪難逃。沒有誅其家人已是網開一面。”李慈晏說,他把另一張奏摺扔給大臣,說:“若再有人求情,按同罪處置。”
大臣展開一看,頓時頭昏眼花,腳下不穩:“這,這......”在李慈晏的注視下,說:“陸賢未得聖旨,擅入皇家圍場,誤傷看守侍衛......”
“既然都說是誤傷了,無心之失,也罰了錢,還要怎樣?”李慈晏道:“若虛之子肖其父,若虛年幼時也是飛鷹走狗,無風起浪。倒是有其父風采。既然他喜歡打獵,那便把西郊的映雪山莊賜給他,方便他到西山圍獵。還有本宮那把神臂弓,也一併賜予他。從今往後,陸賢隨時可入圍場行獵,不必次次請旨。”
大臣張口結舌,識相地將陸尋霸佔良田打傷農夫一事揭過不提。
經過這一番,李慈煊不但沒被政務轉移注意力,心情變好,反而越發上火惱怒。
安莊妃這時候娉娉婷婷進來,端着一碗不知什麼羹湯,笑嘻嘻機靈靈地蹭到李慈煊身邊。
對着這樣的笑臉人,李慈煊就是再氣也不好發作,嘴裡吃着甜滋滋的銀耳羹,心中不禁想:不知霍雲山什麼時候能這樣待他。又覺得實在渺茫,不知所謂地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