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煊清醒過來, 想起來的就是醉倒前最後問的一句話。他忙起身,腿發軟,喊:“承乾宮, 去承乾宮。”
承乾宮中一衆人見皇帝駕到, 跪倒。
李慈煊見承乾宮與往常一般無二, 稍放心, 擡眼望見明間的門仍緊閉, 心中咯噔一下。他歷來知道霍雲山有早起的習慣,但仍心存僥倖,她到底有了身子, 昨日情緒起伏大,累着了睡久些也正常。
他一步步往前走, 臨到門口, 宮女說:“陛下, 娘娘還未叫起。”
李慈煊自己伸出手,碰到門上的紅漆, 手上又不敢使力了。他擡頭往上看了看,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看什麼,趁這時候一推,吱呀一聲門開了。
透出一股陌生的香味。
李慈煊往裡走,牀上的帳子打下來, 看不清牀裡的情形。他緊緊盯着牀頭的位置, 伸手撩開帳子, 一個人面朝裡躺着, 青絲散亂。
李慈煊暗鬆一口氣, 轉身的瞬間瞥見牀上人隱約有些不一樣,他搭住她的肩頭往外一扳----果然不是霍雲山。
雖然早已料到過會有這樣的局面, 但成了真還是讓李慈煊難以接受。他猛轉身,指着正準備進來的順寶,說:“你,去傳旨,關宮門,封鎖京城九門。”順寶退到門外,領旨去辦。
李慈煊幾步衝到門口,又退回牀邊,踏板下露出一角信,他彎腰拾起,展開一看,是封信。
李慈煊看着看着,捧信的手開始發抖,信上只有一句話:我在懷來等你來。下面是李慈晏的簽章。李慈煊心如鈍刀割肉,自己苦這麼久,竟還是抵不過他一句話。
皇帝忽然勃然大怒,頒下聖旨:“福王府中人等一律不放過,按謀逆罪論處。讓安近思嚴把居庸關,通知懷來,全城搜捕。”他手中薄薄的信紙已被攥破,李慈煊咬牙切齒地說:“再有,通緝謝玉山。”說罷把手中信摔到常遇跟前,甩手把腕子上的一串佛珠甩了下來,聲響略大驚得常遇一跳。常遇原本想說貴妃身懷龍嗣,勸皇帝秘密尋找。擡頭見皇帝盛怒之下,不敢出言,聽聖上說完,等了會兒,慢慢退出,出門轉身時,聽身後李慈煊又低低說道:“勿要傷她。”
常遇鬆口氣,轉身接旨。
李慈煊一屁股坐在牀沿上,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從豁起的帳子一角看見仍躺着的人,是承乾宮裡的大宮女,他常見到,此時還睡得不省人事,顯然被人動了手腳。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給整個屋子罩上一層朦朧的虛幻感。
李慈煊因怒氣染紅的臉慢慢白回去,端端正正坐在牀邊,面色沉靜,目光滿屋子掃過,好像霍雲山會藏在花盆後,或是房樑上一樣,好一會兒,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還在找她,還在不捨,對自己是真恨。
他對外面說:“宣皇后。”
門外的太監得令小跑去坤寧宮、
李慈煊坐在牀邊,一直未動,等到皇后鳳駕。
賀英蘭從容不迫地走到李慈煊跟前,行禮。
李慈煊擡眼看她竟然氣定神閒,豪不慌亂,陰沉地看定她。
皇后被盯着看了會兒,要笑不笑地問:“皇帝把我宣到貴妃這兒,不知做什麼?貴妃還未起,別打攪了她好夢。”
李慈煊問:“你有李慈晏的印章?”
賀英蘭答道:“沒有。”
“那你給霍雲山的信是怎麼回事?你昨日告訴朕,是假的。”
“是假的。”賀英蘭說:“不信陛下可以讓貴妃拿出來,找人驗一驗即可辨出真假。”
李慈煊咬牙哼了一聲,用手朝地上一指。
賀英蘭低頭一看,褶皺的信紙上那行小字落入眼中。她抿嘴無言。
牀上有了響動,滾出一個宮女,摔在地上,擡眼看見帝后,嚇得魂飛魄散:“陛下、皇后恕罪,奴婢也不知怎麼就睡到貴妃牀上了。昨日我值夜,我還記得進來時,貴妃在牀上,我給她掖了被子。不知怎麼,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了牀上......”
賀英蘭長眉一挑,轉頭看向李慈煊。李慈煊也正冷冷地看着她。
李慈煊問:“要我查出來,還是你自己說?你好歹是我的皇后,我給你留些臉面。”
賀英蘭不語。
“不要以爲我不敢拿你怎麼樣。”李慈煊臉色陰沉。
賀英蘭好整以暇,反問道:“陛下要拿我怎麼樣?是廢后,還是打入冷宮,要是都難消您心頭之恨,那就賜死?”她正色道:“陛下,你是帝王,因爲一個人如此失態,讓天下人如何看?你千辛萬苦一步步走來,走到今天這一步,是爲了什麼?她若是愛你,沒什麼可說的。可她不愛你,你也未必愛她,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得不到迴應的感情,是執念,執着的是自己的感受,已經不是對方,不是雙方的感情了。陛下,您弄錯了。”
李慈煊此時最聽不得的就是這些話,勃然大怒,紅着眼眶,跳起身,捏住賀英蘭的脖子,說:“她在哪兒?”
賀英蘭毫不畏懼,說:“李慈晏願意爲了霍雲山去死,霍雲山對李慈晏不離不棄。他們的感情是他們的感情,與旁人沒有半分干係。再羨慕,再想要,命中沒有就沒有,強求不來。”
李慈煊被一語戳中痛處,手上用勁,賀英蘭擡腳踩在李慈煊腳背上,趁李慈煊因痛鬆手,揪住他的衣襟,一個漂亮的過肩摔,把李慈煊放倒在地。
旁邊的宮女驚地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賀英蘭拍拍手,說:“我懷孕了,皇帝陛下,是你的嫡長子。”
這一摔,李慈煊後背結結實實摔在地上,整個胸腔一震,然後着地的地方疼起來,因爲身體的痛,如夢般的虛幻感被摔沒了。他再睜開眼,眼前是明明白白的現實。李慈煊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才自己坐起來,他扭頭看向賀英蘭,說:“出去。”
賀英蘭轉身。
“不是你。你,滾。”李慈煊對宮女說,宮女連滾帶爬出了明間。
常遇在門口說:“陛下,聖旨已經傳到。”
“把承乾宮所有宮女太監全部關押,不得放走一個。”李慈煊吩咐完,常遇便去了。
只剩下了帝后二人,一立一坐。
李慈煊沒了先前的怒氣和焦躁,問賀英蘭:“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就算她生了孩子,也是庶出,越不過你去。得罪了我,就算是嫡長子,你也撈不着好。”
“我不想看你陷下去。”賀英蘭見他平靜下來,也放緩了口氣,說:“感情這回事,說是上天註定,真是,不信都不成。不是你的,怎麼也不是你的。你爲她做的越多,越丟不開手,越痛苦。我是皇后,不光只做這後宮的管家,看到皇帝朝着岔路上走,我得拉一把,就算我撈不着好,也得拉,這是我的責任。因爲我是皇后,皇帝是我的丈夫。丈夫好,這個家才撐得起,天下才坐得穩。”
李慈煊沉默片刻,說:“但是她懷着我的孩子,你讓她一個有身孕的女人流落宮外,若是被人知曉,後果......”他的話戛然而止,倏然望向賀英蘭,問:“你......”
“她活着。我不會害她。”賀英蘭說。
李慈煊見賀英蘭神情決絕,心知問不出什麼。
他轉頭望向書桌,妝臺,雕花大牀,一件一件望過去,他記起霍雲山坐在妝臺前怎麼也插不進那根白玉簪,記起霍雲山立在書桌旁望着窗外的丁香發呆,還記起霍雲山坐在牀邊,垂首一手抹牀沿,都是她一個人,寂寞的樣子。不知怎麼回事,李慈煊淚水嘩啦啦流下來,他抱住頭,右邊腦袋上一根筋一抽一抽地疼,帶的整個腦袋都疼起來,像要裂開。他蜷縮着倒在在地上,心每跳一下,蓬勃而起敲在胸腔上,就疼一下,一下又一下,李慈煊從未感到自己這樣脆弱,原來自己也是血肉之軀,只是肉體凡胎,在天命之下,毫無掙扎反抗之力。
或許,上天給了他帝王之位,必然要拿走一些,比如親情、友情和愛情;帝王本就是孤家寡人,冷酷無情。
他疼得泫然欲泣,口中問道:“謝玉山,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