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州下有兩縣,臨潭縣和美相縣。
按照常密所言,近日臨潭縣市井間傳出過關於私自運售活魚的流言,雖然不知是否準確,但至少是個突破口――當然,前提是他不確定賬本和密信的事情。
江淮知道這個常密沒存好心眼兒,多半是想把自己支走,好搜搜那兩樣東西。
爲了證實這個想法,江淮翌日上午,又帶着駱宛竹去那兩個大碼頭轉了一圈,等回去醫館的時候,雖然房間的內部設施與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但是,門後卻多了一方帕子。
那是她臨走前掛在門閂上的,只要有人從外面進來,一推門,就會掉下來。
而且,她私下也給雲泉塞了最愛吃的麻花糖,從她的嘴裡得知,自己的猜測沒錯,常密果然帶人來搜查過,只是無所收穫罷了。
江淮知道常密起了疑心後,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索性坦言,稱自己明日就要去臨潭縣查訪,說話時也是一副心焦的樣子,故意暗示常密――自己到現在一無所獲,沒有可向皇上交代的信息。
但她沒料到的是,駱禮維已經將賬本的事情告訴了常密,但他並沒有惹禍上自己女兒的身,反而假稱:賬本還在江淮的手裡。
常密搜了江淮的住所,撲了個空,然後確定,賬本必定是江淮隨身攜帶。
臨潭縣是洮州兩縣中,物資最貧乏的,人口也比較稀少,而且,縣城內最左側,有一大片堪比回魂林的荒林,人稱:奪命林。
那裡野豬和白狼氾濫傷人,只有少許的獵戶不怕,敢居住在此,而此時,除了這三撥外,又多了三撥――洮州府的府兵,黎宋屬下的宗門――日月堂的殺手,還有那兩個魚商僱請的護衛隊。
獵網已張,只等獵物入套了。
翌日,常密和江淮,駱家父女一起乘車去了臨潭縣,那裡的縣令又是一番笑意相迎,隨即親自帶着四人調查坊間。
那裡的人已經安排好了,真說假說的透露出了些消息,以迷惑江淮。
江淮表面上認真,但心裡具體他們說啥了,是一點沒記住,又沿街走了走,發現這裡雖然比不上長安的繁華,但其實還是挺熱鬧的,沒傳言中的那麼蕭瑟。
忽然,前面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
幾人跟着涌動的百姓一起過去,發現是一個露天的戲場子,上面站着一個男子,他左手拿鑼,右手拿木錘,用力一敲,巧嘴道:“三老四少,各位好漢!”
江淮側了側頭,那臨潭縣的縣令忙陪笑道:“大人要看?”
江淮指了一下,問道:“這是什麼班子?”
“這月,該是顧家戲班。”縣令依言答道,“大人可聽說過?”
顧家戲班,中原的名班。
從不固定演出場所,只走到哪兒,演到哪兒。
平日裡皇室請,都請不到,今日在這裡碰見了,也是有緣。
再者,她早就想一睹這顧家戲班的風采,遂道:“要看。”
“大人,下官有些疲倦,就先去驛館歇息了,等大人看完了再走。”駱禮維恭敬道。
駱宛竹一向瞧不起戲子,也稱乏了,隨自己父親離開了。
江淮見常密也不感興趣,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叫他也一起去驛館歇着,只留那個縣令在身邊。
他們隨一行百姓站在下面,臺上那人又說了些好聽的話,隨即說:“今日要唱的是我們顧家班的拿手好戲,亡烏江。”
臺下掌聲如泉涌,江淮也欣喜的拍了拍巴掌。
不多時,佈置好了臺子,男子又把百姓往後趕了趕,四周的伴樂師父紛紛落座。
突然,樂曲響起,八位侍女裝扮的戲角從後臺上場,腳步利落,中間還圍着一個女子,雖看不清,但影綽可辯。
僅一眼,就覺得她的身段非那八位女子能比擬。
那縣令明顯是大粉絲,連忙稱讚道:“大人,裡面這位唱虞姬的,就是咱們中原第一位女花旦,名角兒,叫顧無瑕的。”
江淮眼睛一亮,隨即脣角莫名上揚。
縣令更是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興奮的搓着手掌。
停了一停,見那八位侍女分散而開,衣袖呼扇,唱虞姬的顧無瑕緩緩托出,她揹着衆人後退兩步,腳步極穩得轉過身,落袖,展顏。
江淮眸光呆愣,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顧無瑕。
無瑕。
此女子,當真是配得上這個名字。
雖然化了濃濃的戲妝,但精緻的面容仍清晰可辯,她的臉很細小,五官也十分內斂,柳彎的眉,狹長的眼,是單眼皮,暈染着粉色的妝粉,像是漸變的桃花瓣,小巧卻高挺的鼻子,薄而窄的嘴脣點着紅珠,嫣紅如血。
仔細看,她的眼是淡漠而拒人千里的,彷彿不帶任何感情,可一張嘴,唱詞一出,她的眼神卻變得萬分憂傷,像是浸泡在冰窟裡,絕望掙扎。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顛連。”
縣令在一旁小聲笑道:“這嗓子,不錯吧。”
江淮點了點頭,眸間多有興致,這顧無瑕不僅長相和身段好,嗓音也極其特別,細而冷,唱出來韻味十足。
不多時,唱項羽的那位男子上臺,拿架踱着步子,唱道:“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縣令解釋道:“這是班主的二兒子,顧木香。”
江淮打量了她一下,隨即又看向顧無瑕――這女子實在是太抓眼了。
她一步撲到顧木香身前,哀泣道:“大王――”
顧木香則道:“這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
“……”
“……”
顧無瑕一指:“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顧木香下意識的回頭:“待孤看來。”
他剛回頭,顧無瑕便動作行雲流水的抽出他腰間的寶劍!
顧木香猛回頭,驚呼道:“這――”
話未完,顧無瑕已然手臂一推,長劍抹脖,雖是假的,但卻比真的還切。
江淮看得入迷,忍不住攥拳。
顧木香面露悔意,痛嘆道:“哎呀!”
顧無瑕雙眼極爲有神,投視遠方,無奈中含着一絲欣慰,像是看到了下輩子和項羽纏綿廝守的場景,手一鬆,無血的寶劍笨重的落在地上,身形一晃,猶如白帕一張,軟跌在地上。
江淮離得近,那大片衣袂撲天蓋地而來,微眨了下眼,有些緩不過神。
顧無瑕最後孤冷的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真的沒了氣息,渾身散發的悲慼韻味,讓人不由得扼腕嘆息。
不多時,八侍女上臺,將她帶了下去。
這一齣戲,唱了大半個時辰,江淮卻和一衆人一樣,意猶未盡。
直到那最開始敲鑼的男子上場,端着銀盤子求行賞,她才反應過來,旁的人都是銅錢,唯獨到了她這,是一枚亮閃閃的銀錠子。
男子一喜,忙鞠躬道:“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那剛要回後臺的顧無瑕聞言,悄然回頭,對上江淮投過去的目光,微微一頷首,不卑不亢,隨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