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宣政殿,步下那高聳的九十九層石階,葉徵卻要把江淮往城門處領,那人稍微緩下腳步,問道:“你要出宮嗎?”
葉徵先是愣了一下,這才恍然解釋道:“殿下不知道,我新修繕的外宅不在皇城,卻也距離皇城不遠。”一指不遠處的北昌門,“馬匹已經準備好了,不知殿下可否習慣騎馬,若不習慣,我命人換了車轎。”
江淮輕笑道:“無妨。”闊步向前,又道,“只是沒想到,你已經離宮開府了。”
葉徵聞言,面色閃過絲絲訕然:“殿下誤會了,並非是我獨自離宮開府,而是我的居所在半年前被一場大火焚盡,宿星臺的那些人說是我衝突了神貴,不宜再居住皇城之內,這才搬了出去。”
江淮見他爲難,大抵也猜出來些緣由,他和葉頌遊訪大湯的時候,聽後者的言中之意,西昌的儲爭也十分激烈,況且葉徵很明顯不得昌王喜愛,這場大火怕不是天意,而是人爲。
何人。
康王葉堂。
江淮回憶着方纔退朝時的場景,看來葉頌和康王關係很不錯,和這個二哥就不是很對付了,遂轉頭問道:“恕我冒昧,康王和雲安公主都是王后所出嗎?”
葉徵搖搖頭:“並不是,母后未出子嗣,大哥和小妹都是穎母妃所生。”
江淮有些愕然:“原是如此。”
葉徵又道:“不過母后雖然未出子嗣,卻在民間收養了一位女兒,聽說早年間母后曾經不幸小產,落胎後是個女嬰,僅此作爲念想罷了。”
江淮聞言頷首:“那你”
葉徵沒有顧慮,隻眼中有些傷感:“我的母妃當年難產離世了。”擡頭望着碧澄藍天,卻不覺得輕鬆,“這也是父王不喜歡我的原因。”
江淮連忙道:“怪我多嘴,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葉徵倒是釋然:“這與你無關。”猶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實在掩蓋不住言語中的欣賞之意,“不過方纔在朝之上,你可是出盡了風頭。”
江淮道:“不敢當,只怕是嚇得手抖。”
葉徵笑了兩聲,繼續道:“嫡出如何,庶出又如何。”舒了一口冗長的氣,“這話說得可真漂亮。”停了停,“那些老臣在朝之上,多爲跋扈,甚少被這樣激烈的辯白過,你今日這麼做,也算是幫我們皇室出了口惡氣。”
江淮轉頭看他:“怎麼說?”
葉徵淡淡道:“闔中原無人不知,我們西昌乃是世家控國,不說被架空起來的父王,就連我們這些皇嗣都要處處忍讓那些世家紈絝,每每被他們凌於頭上,當真是不爽至極。”話鋒一轉,“只是你這樣爭鋒,好壞參半啊。”
江淮也露出苦笑:“誰說不是。”
葉徵道:“不過你這樣來個下馬威也好,古往今來,質子的生活無不水深火熱,休要叫一開始就被人欺負了去。”垂眸悵然,“想我小時候就特別害怕我那個大哥,每每被他欺負也不敢言語,如今被他燒了”
說到一半,他忽然警惕的住了口,笑着轉移話題:“我這纔想起來,備好的馬匹未置馬鞍,不知殿下可否習慣?”
江淮笑着應了,卻對葉徵頗多看法,這人的心計不淺,葉堂燒了他居所的事情,以這人的嚴謹作風,定不會隨意脫口,除非是故意說給自己聽,怕是以爲自己所扮演的成王也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覺得同病相憐,想要先行拉攏。
正說着,兩人走到了北昌門下,還不等葉徵拿出腰牌,就見外面的官道上有一女子下了馬車款步而來,她身穿一件淡粉色的袍裙,外面罩着頗爲厚重的狐裘披風,髮髻高挽精緻,繁瑣卻不累贅,聞得葉徵的聲音擡頭,於暖陽之下露出那張傾國傾城的容貌來,當真是明眸皓齒,天生麗質。
江淮愣住,下意識的呢喃道:“花君?”
葉徵沒聽到她這一句嘟囔,單對那女子笑道:“兒。”
江淮猛地轉頭,蹙眉道:“你叫她什麼?”
葉徵沒見過花君,自然也不知道江淮眼下在震驚什麼,見她一頭霧水,連忙放低聲音解釋道:“殿下,這位就是母后收養的那位小妹,名爲葉,封號大名。”
江淮恍然:“原來這位就是大名公主。”
我的老天爺,怪道自己會認錯,這個葉和花君長得實在是太像了,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年紀較小些,頂多十五六歲的樣子。
葉徵回身對葉道:“兒,這位是成王殿下。”
誰知葉看也不看,對江淮和葉徵同是不屑一顧,羽睫輕掀,轉身向自己的宮室走去,身後的侍女也是一個德行,趾高氣揚比主子更甚。
葉徵有些不快的皺了皺眉頭:“不懂事。”
江淮哭笑不得:“心氣兒真高。”
葉徵同他一齊躍上備好的馬匹,無奈道:“母后寵她,比我們這些親生的皇嗣更甚,闔宮裡沒有人敢惹她,也就雲安,頌兒看不慣會說兩句。”
江淮聞言點頭,心道真是各個是奇葩。
西昌的街市也很繁華,而且是比大湯更加無所束縛的繁華,大街小巷,女子袒胸露肩,玉白的大腿就這樣暴露在冬日,身側的男子化身章魚,手腳遊弋在佳人身上,到處都是刺耳的鬨笑聲,委實不怎麼正經。
到了新修繕好的重王府,兩人翻身下馬,自有侍衛將馬匹牽走安頓,葉徵則伸手客氣道:“府中已經備好酒席,殿下請吧。”
江淮道:“這太客氣了。”說罷,和等候多時的高倫一起入府。
這座重王府倒還算寬敞,雖然沒有其餘府宅那麼精雕細琢,格局和風水卻是一頂一的好,冬暖夏涼,據說還有天然藥用溫泉。
葉徵指了一下左院牆上的月門,淡淡道:“過了那裡,再往左走,穿過兩個花園,就是給殿下備好的居室,要先去看看嗎?還是先用午膳?”
高倫瞧着他,眸光古怪,看來這個重王早就準備好了,只把自家大人當成囊中之物來對待,而江淮腹內不是太餓,便道:“先去安頓一下吧。”
葉徵爲了自在些,屏退左右,獨自帶着江淮和高倫一路過月門,穿花園,最後停在了一處院門前,親自上前推開,笑道:“就是這裡了。”
江淮擡頭,只見上面寫着:聽雪堂。
恍然失笑,當初住在舅舅家的時候,那間房也叫聽雪堂。
她先一步進去,這院內闊綽,正經房室卻只有兩間,左右兩側佈置了巨大的涼亭,下面流着脆涼的溪水,不過已經結了冰,上架着弧度彎彎的石拱橋,有微風吹襲而過,實在是風流得很。
葉徵對高倫道:“府中下人都宿在後院,不知”
高倫機靈道:“小的同宿即可。”
葉頌滿意頷首,然後對江淮道:“殿下可還喜歡?”
江淮沒說話,瞧見右邊那間房的門前有腳印,薄雪尚未化,黑黑兩排十分明顯,遂指着問道:“這裡可是有人在住?”
葉徵點頭,略顯東道主的侷促:“是,我這宅子不是太大,有一個朋友最近來西昌遊玩,也住在這裡。”語速加快,“若是殿下介意,我即刻叫他搬出去。”
江淮連忙拒絕,自己身爲質子,能有如此待遇就已經很不錯了,想當初大燕和大湯剛剛簽訂景江條約,爲了平息先帝憤怒,燕王也遣了三皇子爲質,只是那人不比自己好運,花了七年時間才逃回燕國,彼時已經淪爲馬伕了。
葉徵見江淮沒有介懷,稍微放下心來:“他去穆家的馬場看馬了,看樣子也快回來了,殿下不着急的話,等他回來一起吃如何?”
江淮一下子精神:“穆家?”
葉徵點頭:“對,穆家。”
江淮連忙掩下心中激動,她真是愚蠢到家了,居然忘記了穆雎和黎涇陽也在西昌,看來自己的保命符又多了兩張,緊迫的心情稍微得解:“聽說穆家的良駒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好,有時間還真想去看看。”
葉徵復又笑道:“這當然好了。”
言畢,江淮將高倫留下,同葉徵去了正廳,落座之後才道:“方纔你說的那個來西昌遊玩的好友,到底是誰啊?”
葉徵吩咐侍女先上酒,隨即漫不經心的說道:“你肯定認識。”又給她斟了一杯放在手裡,“就是慕容家老三,慕容清啊。”
聞言,江淮渾然怔住。
是了。
她怎麼把這個三表哥給忘了。
可也巧了,葉徵剛說完,就聽廳外有人揚聲道:“殿下,三公子回來了!”
葉徵欣喜:“叫他進來!”說罷,湊到江淮耳邊小聲嘀咕道,“你不知道,這小子近來因爲江淮的事情,水米不進,直接驚到吐血,可把我嚇壞了,好歹這兩天心情還算不錯,只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快皮包骨了。”
江淮心內複雜,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面對,只是訕笑着迴應:“原來他鐘意江淮啊。”尷尬的將那杯酒飲盡,“真是沒眼光。”
葉徵挑眉點頭:“好在你們一起長起來的,勸勸他也就罷了。”
江淮剛剛點下頭,那人便自己走進來了,數月不見,慕容清依舊是印象中的那般清俊絕倫,刀刃般飛揚的眉,溪澗曜石的眼,氣質如月般疏朗,彷彿南海底沙中,一顆在蚌身中孕育了千年的珍珠。
不過正如葉徵所說,他瘦的厲害,卻也不如皮包骨那麼誇張。
他穿着最愛的那件鴨卵青的長袍,被冷風吹的臉色有些蒼白,跺了跺靴子上的積雪,利落的將長袍脫下來扔給身後的侍女,然後轉頭。
整個人在看到江淮時,驀然皺眉。
那人略有不安,卻見慕容清的眼中微漾,一股極其複雜且詭異的情緒不緊不慢的涌出,他微張了張嘴,面色盡是謹慎,隨即靜靜坐下。
“寧容遠?”他良久才道,“還真把你遣送來了。”
江淮表面波瀾不驚,心內卻是大舒了口氣,她還以爲慕容清一下將自己認出來了,遂回以虛驚一場的笑:“當然是把我送來了。”
慕容清坐在她旁邊,也不生疏,催促道:“快些擺膳吧,這位可是遠道來的千金貴客,萬萬不能怠慢。”說罷,又給她斟了杯酒,“一路辛苦了。”
江淮淡淡道:“沒什麼辛苦的。”
葉徵瞧慕容清沒什麼大礙,問道:“怎麼樣?今日去馬場可有什麼收穫?”又呷了口茶,“改日你帶六殿下過去轉轉,感受一下我西昌的風土人情。”
慕容清一拍江淮手背,笑道:“那感情好啊。”待午膳擺好,他首先夾了一筷子麻婆豆腐給她,“快吃,你這肯定餓了。”
江淮也不拒,索性大口肉大口酒起來。
三人本身都不生疏,午膳吃了一會兒氣氛就活絡了起來,天南海北閒聊起來,竟然直接把午膳吃成了晚膳,眼瞧着天色沉下來,江淮倒是酒力甚好,卻見那兩人各個東倒西歪的,遂笑道:“你們兩個,還不趕快起來繼續?”
葉徵是真喝不下了,他說什麼也想不通,江淮的酒量怎麼這麼好,上午宣政殿喝了一壺,這會兒又喝了半罈子,還一點兒醉意都沒有,甚至臉都沒紅。
不是說湯帝六子弱懦無能嗎?
這他孃的是念經的嗎?
這他孃的是吃素的嗎?
這人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說道:“寧容遠,我實在是扛不住了,恕我不能繼續招待了。”打了個酒嗝,“叫清子送你回聽雪堂吧,明日帶你去馬場。”
慕容清也是半清醒半迷糊,笑着對身後的侍女道:“還不快扶你們這位重王殿下回去。”回身摟住江淮脖頸,露出滿嘴白牙,“走,咱們先回去。”
江淮折騰了一天,也甚是疲憊,扶住踉蹌的慕容清回去了聽雪堂,這人一路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反正是笑個不停。
高倫已經回去後院歇息了,她只好自己一個人處理,遂將慕容清先推進院子裡,回身將院門合上,待重新轉身,整個人意外的闖進一雙極其溫暖的臂彎裡。
慕容清此刻絲毫沒有醉酒之態,雙臂猶如鐵鏈,禁錮的江淮動彈不得,他將臉頰埋在她的頸窩,嗅着那股熟悉的梅花香,一言不發。
江淮滿眸的不可思議。
良久。
用力的回抱住慕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