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和二十二年,陰曆八月十四,中秋節的前一天。
西昌對中秋節的重視程度,要遠遠超過年節,遂皇城內人員往來如潮水橫流,且爲了方便少煩,宮內的嚴防程度要比往日鬆散許多。
卯時一刻。
這些日子,葉徵都住在成王府,今早臨出門上朝之時,忽聽身後有人喚他的名字,回頭見是江淮,便問道:“什麼事?”
那人環視四周,謹慎的將一封信遞給他。
葉徵微皺眉頭,儘量壓低聲音:“你不是說明天動手嗎?”
江淮眯起黑漆的雙眼,冷冷道:“這座王府是你父王賞給我的,你敢說這裡就沒有眼線盯着嗎?”
葉徵了然,怪不得每次商量兵變的事情,她都要帶着自己和慕容清出去外面的茶館酒樓,總之不會在成王府裡。
接過那封信揣好,他輕聲道:“人都已經安排好了。”
江淮不緊不慢的頷首。
葉徵也點頭,轉身利落離開。
盯着那人的背影,江淮的眼裡陰出血光。
擡頭,長空上的雲朵開始不安的急速變換着,看來入秋後的最後一場大暴雨,馬上就會灌溉進洛陽城,澆出煙來。
逼宮兵變,就在今夜。
巳時一刻。
退了朝,百官文武從宣政殿魚貫而出,步行在那石階上,扈九接過內監遞來的佩劍掛在腰上,又正了正腰帶,放慢腳步。
葉徵笑意頗深,三兩步過去並行。
扈九瞥了一眼旁邊,見無人注意,便道:“方纔你在殿中給我使眼色,到底有什麼事,你快些說。”
葉徵輕笑,沒有先提那封信的事情,相反道:“聽說將軍老家海府那邊前些日子來人了,可有此事?”
扈九腳步微頓,臉上的橫肉瞬間緊繃起來。
葉徵眼神一凜,心道你扈九果然有什麼事情在瞞着父王,如此一來,那封空白信的威力又會平白增加三分。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事。
這不過是他偶然聽來的。
說是扈九最近攤上事了。
看來是天助我也。
扈九微動嘴脣,他老家海府的確是來人了,來的還不是一般人,是那海府第一望族向家的二老爺,向成。
昌王少年時的勢力極其微末,多虧向家擡舉纔有了今天,遂待他登基之後,明裡暗裡沒少提攜向家,使得他們在海府極負盛名。
可好歹不歹,扈九在海府的小侄子年少氣盛,和那向家的三少爺在街上起了爭執,一怒之家竟把他的腿給打瘸了,眼睛也瞎了一隻。
這不,向成此次前來洛陽,就是來告狀的。
扈九不傻,除去世家之後,他對於大王的利用價值與日減少,文員輔政有程煥,領兵打仗有葉頌,再者說了,昌王極其看中向家,此刻絕對不是火上澆油的好時候,便親自將向成接到了自己府邸,想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如此說來,葉徵怎麼會知道?
他瞥眼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可葉徵雖然表面信誓旦旦,但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好在這麼多年的君子小人戲都演下去了,心理素質也不是一般的強。
扈九不知,單以爲自己的小辮子被他抓住了,沉默幾秒,又道:“不錯,海府那邊是來人了,不過是走親訪友罷了。”
葉徵眼珠微微轉動,笑道:“海府離這洛陽城可不近,爲了看大將軍您一眼,不惜跋山涉水上百里,看來是老相識了。”
扈九不耐煩的點了點頭:“是老相識,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葉徵做了一個要拿東西的動作,卻猛然停住,幅度極大的整理着袖內的兜,淡淡笑道:“沒什麼事,沒什麼事。”
但扈九已經咬鉤,怎麼會信,連連催促了好幾句。
葉徵這才故作無奈的嘖了一聲,把那封空白信掏出來,比劃了兩下故意道:“今早的時候,有人給了我一封信,說是關於扈將軍您老家海府那邊的,我着忙,也沒來的及看,本想問問是什麼事,但將軍說是老相識來做客,那也就沒什麼了。”
說罷,作勢要將那封信揣回袖子裡。
“等下。”
扈九乾脆出言,一臉慎重的指着那封信:“這是?”
葉徵怕扈九會搶,便往後縮了縮:“據說是有海府那邊的消息。”
扈九環視周遭,知道硬搶肯定是不妥了,且看樣子,葉徵還不太清楚這信上寫了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信上所寫應該都是真的。
葉徵這段日子在洛陽城風頭極盛,就連被昌王緊急從翰北調回來的葉堂都壓不住,難免有小人想要拿自己的錯處,去向這人討賞邀功。
“那真是麻煩二殿下了。”
扈九試着伸手去拿,葉徵果然躲開了,他將那空白信揣好,似笑非笑道:“既然無事,那我就先告辭了。”
“殿下留步。”
扈九這一聲殿下叫出來,猶如給葉徵吃了顆定心丸,他回頭,那人眼神閃爍,語氣也驀然飄忽:“那信可否給末將看一眼。”
都自稱末將了,葉徵更加得意,上了兩層臺階,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長的說道:“將軍別怕,這信我不會看的。”
扈九不知不覺的侷促起來:“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葉徵淡淡笑道:“將軍不要擔心,不是有這麼句話嗎,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只要將軍方便於我,這信,我死都不會拿出來。”
說着,又補了一句:“當然,除非我葉徵死了,那這封信落在誰的手裡,我可就說不準了。”
扈九面色僵硬,沒有說話。
葉徵見勢,又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只要我沒事,這封信就沒事,若是我出了事,這封信就會出現在我父王的手裡。”
說罷,轉身瀟灑的帶着笑離開。
扈九盯着他的背影,心裡惴惴不安,這個葉徵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好鳥,今日又無緣無故和自己說這些不知所云的話。
怎奈把柄在人手,不得不從。
巳時三刻。
皇城那渺無人煙的北城長街口。
葉頌接到消息便趕了過來,連侍女都沒帶,等到了街口,瞧見等在原地的高倫,登時鬆了口氣:“寧容遠呢?”
高倫瞧見四周無人,指了指左邊。
葉頌點了點頭,輕快的跑過去,拐過高聳的城牆角,入目是那人修長的背影,不知不覺放慢腳步,小聲道:“寧容遠?”
江淮聞言轉身,一張清俊的容顏緩緩映入視線,她見葉頌果然如約趕來,臉上並未露出笑容,只是招了招手。
葉頌乖巧的走過去,擡頭看他:“你找我?”
江淮把她往裡面拽了拽,十分警覺的瞥眼牆外面。
葉頌本來較爲鬆泛的心被她的舉止弄得緊張起來,抓住她的衣袖不安道:“怎麼了?你找我到底要做什麼?”
江淮這才轉身,微微用力的抓着她的手臂:“我要見葉堂。”
葉頌聞言,不快的掙開他的手:“什麼嘛。”
江淮皺眉低斥:“這是正經事。”
葉頌被嚇得肩頭一縮,然後小心翼翼道:“你找我大哥做什麼?”
江淮眼神閃爍,舔了舔乾燥的嘴脣,遲疑着不肯說。
葉頌心裡沉悶:“不能告訴我嗎?”
江淮爲難道:“事情迫在眉睫,我不能輕易犯險,葉堂身邊川軍林立,我根本沒辦法近身,你幫幫我,我有事情要告訴他。”
葉頌至此也逐漸小心起來,往後莫名其妙的退了一步。
江淮眼底微深,不甘心道:“你難道要眼睜睜的看我死嗎!”
葉頌一愣,疑雲滿頭道:“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江淮深吸了口氣,眼底浮出絲絲的紅:“我沒有胡說,葉頌,近來宮中的局勢想必你也清楚,不必和我裝糊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葉堂說,要不然過了今天可就來不及了,你得幫我。”
葉頌第一次見她如此倉皇和緊張,茫然有些擔心,但這人畢竟是葉徵麾營的人,遂躊躇道:“我可以帶你去我大哥的長雲宮。”
說罷,拽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誰知江淮一個用力,又把她給拽了回去,抓住葉頌的肩膀,焦灼的致使雙手用力非常:“不行,你知道葉徵在我身邊安插了多少的眼線,若這樣光明正大的去長雲宮,他不會放過我的。”
葉頌的呼吸逐漸侷促起來:“二哥他”
“葉徵要殺我。”江淮的五官揪在一起,“你得幫我,我要見葉堂。”
葉頌睫毛顫抖的厲害,卻仍是在不停的遲疑。
江淮沒想到這丫頭的警惕性這麼高,乾脆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摸着她衣料下的背脊,用力頗深,聲音也誠意滿滿:“頌兒,幫幫我。”
葉頌渾身僵住了,沒想到江淮會如此,說出來的話彷彿是顆巨石一般墜落心海,濺出來的漣漪如水晶一般澈澄。
下意識的伸手回摟住那人,往前靠了靠。
沒辦法,只要這人對自己好一點兒,便沒辦法拒絕了。
“好,我幫你。”
說着,葉頌緩緩推開她,盈盈的眼睛含着難察的暗光:“今天傍晚時分,我會叫我大哥在這裡等你,你一定要來啊。”
江淮心裡鬆了口氣,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葉頌思緒雜亂,不肯多留,只最後交代了一句:“一定要來,我大哥是個孤拐性子,你若是爽約了,以後可就沒機會了。”
江淮認真點頭:“謝謝你了。”
葉頌苦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臂:“一定要來。”
說罷,竟然第一次沒有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待其走後,高倫從後面走出來,一臉難色:“大人。”瞥了瞥葉頌離開的方向,爲難道,“大人,要通知葉徵在此處備兵嗎?”
誰知江淮搖了搖頭,闊步就往出走。
高倫這下子糊塗了:“大人不相信雲安公主?”
江淮極其冷淡:“我是不相信葉堂。”
戌時一刻。
葉頌如約來到長街口,卻發現那裡空無一人,只是隱有火光映出來,她不安的往前走了兩步,轉身,登時瞳孔聚縮。
大哥沒來,來得是他手下的川軍首領之一,呂珂。
他的身後,站着近千名川軍。
那成片的火把映出來的光,像是撲面而來的夕陽,濃滾的熱意黏在身上,快要將葉頌驚的昏過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三兩步跑過去,厲聲道:“你怎麼在在這兒!大哥呢!”
呂珂冷笑:“康王殿下正在長雲宮等着屬下的好消息呢。”
葉頌皺眉:“你說什麼?”
呂珂嗤之以鼻:“公主,那個什麼寧容遠說的話,您竟然也會相信,他可是葉徵手下的人,無緣無故約康王殿下見面,您不覺的奇怪嗎?總不能因爲長着一張俊臉皮兒,您就什麼都信了吧。”
葉頌氣惱上頭,一把拎住他的衣領:“你胡說!”
呂珂被這樣往前一帶,視線瞥到不遠處的牆角,那裡閃過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刻瞪大眼睛揚高聲音:“寧容遠在那兒!給我追!”
說罷,爲了防止葉頌前去阻止,他趁着這人慌神之際,直接抄過她的手臂往後一帶,將她禁錮的懷裡:“給我抓住他!”
“是。”
眼瞧着那些川軍如旋風般從自己的身邊跑過,化身利劍去奪那寧容遠的性命,葉頌快要炸開,和呂珂在原地交手幾招,終於找準機會脫開桎梏,飛也似地撥開人羣跑了過去。
“不許傷他性命!”
她尖叫一聲,卻見人羣的最前方有人揮刀,來不及阻止,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那密雜的腿間,有個圓圓的東西淋着血滾了過去。
葉頌渾然僵住,臉上的血色霎時間退去,一雙眼裡黑漆漆的,無神的讓人心疼,雙腿一軟,旁扶住旁邊的士兵。
“你們你們”
呂珂的諷刺猶然在耳:“哎呀,你們下手太快了,還要帶去給康王殿下好好審一審呢。”
他說罷,瞥了一眼渾噩的葉頌,壞笑着走過去撥開人羣,瞧着地上那無頭屍體,用腳踢了踢,然後揮手。
立刻有士兵抓着頭髮將那滾走的頭顱拿了回來。
呂珂得意的撩開那頭顱上的髮絲。
臉色突變!
而遠處的葉頌雙眼血紅,粗喘着奪過旁邊士兵的長劍繼續奔跑過去,勢必要將斬殺寧容遠之人千刀萬以來泄憤!
“這不是寧容遠!”
結果,呂珂的一句話將她攔了下來。
“轟隆”
與此同時,長雲宮的方向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整個皇城都跟着顫抖,再然後,劇烈的火光在那方燒起,有強橫的冷風帶着腥臭的血腥氣貼地呼嘯而來!
呂珂頭皮發麻!
上當了!
葉頌最是震驚。
她鬆開手,那沉重的長劍掉在地上,磕出一道清晰痕跡,仰望着那更盛的火光,有細微的嘶喊聲灌入耳朵。
眼眶內的眸子浮出絕望的水霧。
寧容遠。
你又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