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冬寒,皇城由裡到外結了一層薄霜,臨近年節雖然熱鬧,但那熱絡的生氣卡在永巷外,那裡仍是死氣沉沉的。
江淮午後去灼華宮給天葵送洗好的衣服,江昭良管了她一頓飯,還抽空逗了逗自己的譽王外甥,小孩子長得白胖可愛招人喜歡。
一路瞧着那來往匆促的人羣,江淮不禁唏噓,往常她大搖大擺的坐在上御司裡不食人間煙火,根本不知道年根底下居然這麼忙。
她們這些主子一向是心安理得的享福。
快到永巷的時候,忽然見山茶從裡面着急的走出來,瞧見她回來後大鬆了口氣,小聲道:“大人可算回來了,出事了。”
江淮忙道:“怎麼了?”
山茶臉色爲難:“我也說不清楚,你趕快跟我來吧。”說罷,拽着江淮三兩步進了那荒冷的院子,“天祿閣來人了。”
江淮進了院子,發現永巷裡的所有宮奴全都站在這裡,連着禾娘也在,男男女女不下三十餘人,各個屏氣凝神,一臉懼意。
她見狀,趕緊拉着山茶躲進人羣裡面。
“站住。”
忽然有人吩咐:“剛纔是誰回來了,給我出來。”
山茶一駭,忙抓緊了江淮的袖口,那人則微微斂眸,反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安慰着示意不必出去。
誰知她倆站得穩當,身後卻有人不懷好意,竟然伸手一把將她給推了出去,赫然是初來永巷當日,就對江淮橫眼吹鼻的玫兒。
“大人!”
山茶低呼一聲,沒來得及拽她。
而江淮被狠狠的推了出去,踉蹌兩步險些摔倒,再擡頭,瞧着方纔命令她出列的綠衣女子,她眉眼清秀,暗藏着凌厲和輕浮。
是駱宛竹。
江淮眼眸上下浮動,淡淡道:“御司大人好。”
那人當初受駱禮維牽連,從四品御業貶爲五品御司不說,還從掌外變成了掌內,一字之差天壤之別,更別提如今還要和郭瑾那個乳臭未乾的丫頭平起平坐,自然是一肚子氣。
眼下親眼瞧見在永巷受苦受累的江淮,駱宛竹的心情莫名其妙的舒暢起來,冷笑道:“哎呦?御侍大人?”
不知道爲什麼,所有人都要用‘御侍大人’四個字譏諷自己,江淮略顯無奈的擡頭,冷淡道:“大人說笑了,奴婢不敢。”
“諒你也不敢。”駱宛竹厭棄道,“下賤的東西。”
江淮被這句話刺得微微皺眉,卻隱忍着沒有動靜,倒是那禾娘從一旁小跑過來,上手就擰了她一把:“怎麼纔回來!”
江淮輕嘶一聲,不解道:“我去灼華宮送洗好的衣服去了。”
“還敢頂嘴。”禾娘瞪眼指着她,隨即諂媚的對駱宛竹道:“御司大人,我們這永巷裡管洗衣服的,只有她和那個山茶,想必您丟的那塊蛇鱗硯,就是她偷走的。”
這一席話說完,江淮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駱宛竹今日來者不善,是因爲天祿閣丟了一塊蛇鱗硯,是來捉賊捉贓的。
“什麼蛇鱗硯?我沒偷。”
江淮冷淡的反駁道。
“還說你沒偷?”玫兒在旁添油加醋道,“這兩天,咱們永巷裡就只有你和山茶來來回回的往出跑,想必天祿閣也去了好幾趟,瞧見御司大人的好東西就歪了心思,賤了手腳!”
山茶瞪眼,一把推在她的肩膀上:“你血口噴人!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和江淮偷東西了!紅口白牙可不能胡說!喪良心!”
“喪良心?”
玫兒也不甘示弱:“你說我喪良心?我還沒說你呢,以爲自己還是從前的姑姑姐姐嗎?這永巷輪得到你橫着走?”
“你!”山茶氣怒,“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你有什麼證據!”
玫兒自打她兩人進永巷的那天起,就滿懷着羨慕嫉妒恨,眼下好容易逮到一個落井下石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證據?”她站出來指着江淮兩人住的東屋,厲聲道,“證據就在那屋裡面!贓物肯定藏在了那裡!”
玫兒說完冷笑,又轉頭對着駱宛竹道:“大人,那屋裡的貓膩兒可多着呢,您叫我們去搜,肯定能搜出來!”
駱宛竹見狀,冷瞥江淮:“你要是拿了,就趁早給我拿出來,那一塊蛇鱗硯價值多少,你從前最愛,不會不知道。”
江淮本沒偷那東西,當然不會承認,但她斜睨着那個信誓旦旦的玫兒,覺得有些不穩妥,便道:“奴婢沒拿,但這屋子”
“既然沒拿,那屋子裡必然是沒有了。”駱宛竹根本不給她解釋的機會,撞開江淮的肩膀,“我也叫人搜搜,不叫你蒙冤。”
江淮微微皺眉:“御司大人。”
駱宛竹繼續冷笑:“無妨。”一指那站的恭敬的衆人,“他們的房裡我都搜過了,不會單把你叫出來擺眼的。”
江淮沒辦法,只得道:“既然大家都搜過了,那奴婢和山茶自然也不會例外,御司大人請吧,奴婢親自給你開門。”
駱宛竹搖頭:“不必。”吩咐身後天祿閣來的宮人,“去那個東屋仔仔細細的搜過,千萬不要落下任何一個角落。”
爲首的宮人應聲,接過江淮遞來的鑰匙,帶着嘍囉們打開東屋闖了進去,對視一眼,便開始山匪式的橫截掃蕩,噼裡啪啦的。
一衆宮奴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的看着熱鬧,這永巷可很久都沒有這麼熱鬧了,他們枯燥的生活可就指着這個呢。
山茶看着也十分擔心,生怕他們摔壞什麼東西,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拽住江淮的袖子,不安的小聲道:“大人,怎麼辦那。”
江淮雙眸微眯,知道既然來者不善,想必那塊蛇鱗硯必在屋裡,索性不等東窗事發,自己先行進去和她們一起翻着。
見宮人拿起那屋裡唯一的暖壺水要摔,她一把強橫的攥住那人的手腕,有些不快的問道:“你做什麼?”
宮人疼的臉色發白,呲牙道:“看看在不在這裡。”
江淮冷漠道:“那硯臺有多大,你難道不知道嗎?這暖水壺的水口根本塞不進去。”鬆開她的手,“再者說了,你只要打開蓋子就能看到裡面,是眼神有多不濟,需要把它摔碎了看?”
江淮說得有理有據,那宮人在衆人的注目下,臉色有些訕然,隨即忿忿的把水壺放到一邊,撒氣似的在櫃裡亂翻着。
一直在院中看着的駱宛竹也走進屋去,江淮的臉色有多不好,她盡數看在眼裡,遂走過聲傲然笑道:“江淮,今日並非是我故意帶人來爲難你,只是那個叫玫兒的以命擔保,說我丟的那塊蛇鱗硯肯定在你的手裡,我現在地位被貶,此硯一塊難求。”
江淮倒也坦然:“御司大人說笑了,奴婢只是永巷的一個小小宮奴,別說是搜屋搜身了,就算是剝皮砍頭,也全看您的意思。”
駱宛竹微微斂回笑意,冷屑道:“落井下石可從來不是我駱宛竹的作風,趁着失勢過來踩一腳,太沒氣量。”頓了頓,“不過你且放着心吧,就算今日這蛇鱗硯從你這裡搜出來了,我也不會計較的。”
江淮聞言冷眼,沒在開口。
駱宛竹再次冷笑,走過去隨意看着,意味深長道:“本以爲這永巷貧苦不堪,可沒想到你這屋子裡倒是五臟俱全,絲毫不像是來做宮奴的樣子啊。”掀了掀被子,“你還真是好福氣。”
江淮看着她:“是好福氣。”
果不其然,就在江淮說完不久,那個要摔暖瓶的宮人便從小櫃裡把那塊蛇鱗硯給翻了出來,黝黑平滑一塊,價值萬金。
這在江淮的意料之中,遂也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無聲無息的瞥了駱宛竹一眼,那人果然信守承諾,只叫宮人拿好硯臺,準備打道回府。
這下一直旁觀好戲的玫兒不滿意了,表情從激動欣喜變成了愕然和惱羞,上前沒規矩的攔住駱宛竹,急切道:“大人怎的不罰她?”
駱宛竹斜睨着她:“罰什麼?”
玫兒着急道:“罰她手腳不乾淨,罰她敢偷您的東西。”眼珠咕嚕一轉,把駱宛竹架到了一個不好下來的高度上,“大人做事素來嚴謹縝密,怎麼偷盜這麼大的事情都要姑息,這不是大人性格啊!”
駱宛竹果然臉色一變,又聽那人道:“再者說了,江淮她偷誰不好偏要偷您的東西,您今日饒了她,改日她再去天祿閣,指不定要順手牽羊些什麼別的呢!您得罰她啊!”
山茶聞言氣怒道:“玫兒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和江淮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爲什麼要這樣強揪着不放!”
玫兒冷笑:“不是我揪着不放,是這永巷幾十號人都看到了,江淮青天白日就敢偷御司大人的東西!”
她這麼說完,駱宛竹的確沒辦法了,不但是這好幾十雙眼睛瞞不過去,畢竟流言蜚語最能在皇城滋生,再者皇帝那邊也不好交代。
江淮被他貶稱宮奴,除了寧容左那個不怕死的,就連江昭良和太后都不敢多接濟,自己卻故作大方姑息她的錯處,實屬找死。
罷了罷了,左右硯臺已經搜出來了,江淮是百口莫辯,駱宛竹只好吩咐宮人將她帶去天祿閣,準備細細審問。
因着是玫兒告發,便把她一同給帶了過去。
待一羣人烏泱泱的離開後,山茶這才聽旁邊一人唏噓道:“這下可慘嘍,江淮這次怕是凶多吉少嘍。”
山茶不願意聽:“那硯臺不是她偷的!”
那人挑眉:“不管是誰偷的,眼下的確是從她的櫃裡翻出來了,再者說了,那駱宛竹也就在這裡裝裝好人給咱們看,回了天祿閣回了自己的地盤,指不定要拿江淮怎麼樣呢。”
另一人也附和道:“是啊,偷盜可是大罪,前兩年永巷裡有人拿了韓婕妤宮裡一個不要的鈴鐺,被拉到長街活活給拖死的。”拍了拍山茶的肩膀,嘆了口氣道,“收拾收拾,給她收屍吧。”
小丫頭聞言瞪眼,暗自咬了咬牙,她纔不會相信江淮會出事呢。
而另一邊,江淮被駱宛竹帶回了天祿閣,因着玫兒的不依不饒,加之她也不想引火燒身,便假模假樣的審問了幾番。
“江淮,這蛇鱗硯到底是不是你來送衣服的時候,從我這裡偷偷拿走的?”駱宛竹嚴肅道,“若是不說,就拉去暴室受刑!”
江淮問心無愧,知道承認或是不承認結果都是一樣,索性拾着最後的自尊說道:“御司大人明鑑,奴婢沒偷這塊蛇鱗硯。”
“沒偷?”玫兒喊道,“沒偷怎麼會在你的屋裡,難不成是這塊硯臺自己長了腿跑到你屋裡的嗎?”
回頭盯着駱宛竹,一股腦的全說了出來:“御司大人,您方纔搜屋子的時候也看見了,她身爲一個永巷囚終身的宮奴,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好東西,那些不該有的東西哪來的,想必都是她各個宮去送衣服的時候,順手牽羊偷來的!”
江淮猛地皺眉,卻知道沒辦法爲自己辯白,難不成要說是寧容左給她送來的嗎,更何況,她也不想連累江昭良。
眼下她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誰捱過來誰就會陷進去,玫兒正是抓到了她不想連累任何人的弱點,予以最強的攻擊。
而駱宛竹見江淮無言可辯,只得厲聲道:“既然你說不出話來,那這塊硯臺就是你偷得了,來人,拉去暴”
“慢着。”
一道熟悉的聲音自房門處響起,江淮眸光微漾複雜和期望,緩緩轉身看過去,只見一位身着黛藍色冬裝的女孩站在那裡,她身材長高了不少,眉目如畫般雋美,氣態飛揚似雲中飛燕,褪去那四年前還愛哭鼻子的稚嫩,眼底盡是不可磨滅的傲然之氣。
當真和十二年前初入仕的自己一模一樣。
而見到了江淮,郭瑾的情緒也有些激動,但卻沒有流於表面,聽駱宛竹簡單的說完來龍去脈,回頭打量着那跪在地上的兩人。
這塊蛇鱗硯自然不會是江淮偷的,先不說她不至於這麼做,更何況,她若是想要這種硯臺,說句話,寧容左可以給她送來一筐。
不過這個玫兒,觀其表情,也不像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
郭瑾瞧着,忽然想起一個民間故事來,會心一笑,淡淡道:“別急,我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