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抽回那柄武士刀,臉色如常,振臂甩了甩那上面的鮮血,又用袖子輕輕擦拭着,冷淡道:“扔到後巷門外去。”
溫令漪被嚇得心跳飛快,臉色寸寸變白,慕容清震驚之餘趕快扶住那人,皺眉道:“母親!”
而慕容榭跑過去抱起無恙,那人渾身是血,早已經一屍兩命,這幾年的情愛灰飛煙滅,他只覺得意識爆炸,整個人都快瘋了。
“無恙!”
他奮力嘶吼,擡起鮮紅的眼:“父親!”
溫令漪捂着胸口,牙關打顫:“老爺?您這是做什麼?”
再看慕容秋,那人將武士刀收回鞘內,冷淡道:“就算咱們慕容家的門檻再低,也不能叫這種下賤的出身爬進來。”
慕容榭心痛欲裂,眼淚大肆流下:“父親!可是她的肚子裡有着我的親兒子!那是您的親孫子啊!”
慕容秋將那柄刀放回去,回頭負手道:“誰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這般不檢點的人,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慕容榭臉色漲紅,脖頸上的青筋鼓起:“是兒子的!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兒子的!”氣的喘不過氣,“您怎麼這麼狠心!”
“不是爲父狠心,是慕容家不容這樣的人。”慕容秋道,“老大,你別忘了她的另一重身份,她既是無恙又是輕辭!是那個長安城最風流的女掌櫃!怕是早就失身旁人,想要借子攀附權貴!”
慕容榭涕淚縱橫:“無恙她不是這樣的人!”
慕容秋見長子如此傷心,絲毫無有憐憫:“不是?你如何得知?”瞥眼無恙的死顏,“她是駱禮維的私生女,闔長安誰人不知,當初駱禮維被貶地方,她卻私自留在長安,還來投奔咱們家,不是想要攀附權貴又是什麼?以爲有了孩子就能如願以償嗎!”
溫令漪痛失外孫,哭的要背過氣去,眼淚如泉涌般:“老爺!就算您不滿她的出身!也不必如此啊!”
慕容清也一臉悲色:“父親,幼子無辜啊。”
慕容秋冷哼:“就算這孩子是老大的,可生母卑賤,也不配出生在我們慕容家。”轉頭看着慕容榭,“今日常朝會上,皇上已經下旨,把陶作甯的長女陶碧華許給你爲正妻,你備着吧。”
慕容榭兩耳嗡鳴,整個人陷入痛失愛人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慕容秋不滿的盯着他,低冷道:“又一個折在女人身上的。”擡頭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慕容清,這才震袖合門,“拖去後巷門外,誰也不許私自安葬,到了晚上老夫自會派人處理。”
他最後的話,掩在重重的關門聲中。
溫令漪扶額無言,只不停的簌簌落淚。
造孽啊。
而慕容清看着在門口悲痛的大哥,思忖着慕容秋最後的眼神,不知不覺也眼底泛紅,逐漸緊張起來。
雖說慕容榭傷心欲絕,但礙於慕容秋的威懾,只得依他所言將無恙的屍體放在後巷門外,以草蓆簡單的裹了,不敢多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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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御史府後巷少有行人,他蹲下來,將那草蓆掀開一角,瞧着無恙的面容,除了太過慘白,並無死去的跡象。
慕容榭心痛,又悄然落淚,低低道:“都是我沒照顧好你,沒想到父親居然這麼狠心,叫你們母子”
他說到這裡,只覺得渾身是徹骨的冷,無奈抹了把臉,起身利落的回去了門內,深呼了口氣,只道事已至此了。
冬日的傍晚來的很快,長安城眨眼間便被漆黑籠罩,尤其是這避開月光的狹窄巷道,彷彿眼前被潑了濃墨,是伸手不見五指。
不多時,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輕辭今晚約了無恙在後門見面,想來交代些孕中事宜,誰知到了這後門卻不見人影,瞥眼不遠處,瞧見那捲草蓆。
三層卷的嚴實,單露出一雙青色的腳來。
輕辭驀然皺眉,有些不安的走過去,俯身打量,猶豫着抽開那綁着草蓆的繩子,席子緩緩掀開。
藉着月色,她看清楚了裡面的人是無恙。
轟隆。
輕辭只覺得腦中一震,整個人瞬間麻木在原地,她不可思議的看了看後門的方向,又蹲下來盯着無恙的臉頰。
哆嗦着手探過去,鼻翼下毫無氣息。
無恙死了?
怎麼可能!
輕辭雙眼血紅,用力扒開那裹身的草蓆,瞧見無恙衣服上的血跡和破口,拼命撕開,已然僵硬的肌膚上赫然留着刀口。
孩子一起死了。
慕容家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她失算了。
輕辭脫力跌跪在地,渾噩的看着死去的妹妹,驚懼之下絲毫流不出淚水,只失神的呢喃道:“無恙,是姐姐對不起你,姐姐以爲憑藉這個孩子就能讓你順利嫁進去,都怪姐姐無能。”
說着,她猛的轉頭看向那個後門。
眼神逐漸兇狠。
好啊,既然你們慕容家無情,那就休怪我輕辭無義了。
咱們玉石俱焚。
又幾日,江淮按時下職,途經佛門的時候正好碰見郭染,那人進宮給太后請安,見到她忙道:“御侍大人。”
江淮輕應,與他並行出去,卻聽他道:“君幸,你聽說了嗎?慕容榭和那陶碧華的婚事傳出去後,大秦九王特地送了東西過來,說是給慕容秋道賀呢?”
江淮蹙眉:“大秦九王?大表哥成婚與他有什麼干係?”
郭染淡淡道:“許是想要討好咱們大湯吧,畢竟剛吃了敗仗,還是表表誠意爲好,也叫皇上知道,他們徹底俯首稱臣了。”
江淮的眉頭並沒有鬆開,冷淡道:“要送,也是該以秦王的名義送,頂着九親王的名頭,誠意不上不下的。”
郭染輕笑。
待回去南塘街後,兩人分別,江淮剛想進侯府,忽然瞥見不遠處的巷口有人在盯着她,見她看過去,揚聲道:“御侍大人!”
天色將晚,街上人流稀少,這一聲顯得異常突兀。
準備去安置馬車的高倫聞言一愣,循聲看過去:“何人!”
巷口那人並沒有答話,只是轉身往深處走去。
高倫皺眉道:“什麼東西。”
江淮倒覺得那聲音熟悉,思忖兩秒,袖管輕抖,那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但可防身的兩儀扇落入掌心,負手便要走過去。
高倫連忙攔住她:“大人小心。”
江淮道:“無妨,你在這裡等着我。”
說罷,獨身一人走了過去。
至那巷口,她又往裡面走了走,瞧見那貼牆站着的女子,不知不覺攥緊了手裡的扇子:“你是何人?找本官何事?”
那女子轉過身來,摘下頭上的帷帽,露出那張驚豔絕倫,卻也冰冷刺骨的容顏來,嗓音垂冷:“給大人請安。”
江淮在看清後,略有疑惑道:“無恙?你是駱無恙?”
女子搖頭,走過去搭手在江淮的肩頭,似笑非笑道:“大人,難道您忘記了萬仙樓的輕辭了嗎?”
江淮側身躲開她的手,不可置信道:“你是輕辭?”頭腦混亂,“你怎麼和駱無恙長得一模一樣?”又道,“人皮面具?”
輕辭斂回笑意,冰冷道:“大人說笑了,我和無恙乃是雙生胎。”
江淮聞言,瞳孔微微縮小。
這就對了。
怪道有時候無恙的行爲古怪,時而落落大方,時而扭捏不止,原來一切都是這個輕辭在背後搞的鬼。
“當日受黎涇陽刁難,不小心衝撞了大人馬車的。”輕辭的聲音又輕又涼,“其實是我。”
江淮瞭然,只覺得心內微懸:“那日去侍郎府認親,而後又勾引郭染那個廢物的,也是你?”
輕辭皮笑肉不笑:“當然,無恙膽子小,從來都是我把一切事情鋪墊好了,再和她交換身份,叫她平安度日。”
江淮初次得知真相,好容易平復下心緒:“怪道從來不見你把那面具摘下去,原是如此。”擡眼道,“你找我什麼事?”
輕辭深吸一口氣,道出秘密來:“大人不知,自從駱禮維被貶去了地方之後,我和無恙便留在了長安,投靠了慕容秋。”
江淮臉色轉冷:“他知道你和無恙的身份?”
輕辭濃濃冷笑:“那個老蠢貨,以爲無恙和我是同一個人,只是我從前以無恙身份示人,他們都稱我爲無恙。”停了停,“當年郭太師欲和旭王聯手謀反的事情,也是我告訴慕容秋的,叫他抓到了把柄告訴皇上,間接逼死了郭太師。”
江淮聽着,深夜渾身泛冷,唯獨血管內的殺意流的滾燙。
“你今日找我?不是來懺悔的吧。”她道。
輕辭因着無恙的死,徹底對這長安城死心,她薄脣微顫,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來,遞過去道:“大人可還記得這枚玉佩?”
江淮接過,直接道:“是你我初遇那日,給我看的南山佩。”微微蹙眉,“你當日說,你是來長安城認親的。”
輕辭頷首,拿回那玉佩苦笑道:“我娘傻,以爲駱禮維是真心待她好,便奉了身子,有了我和無恙,誰知那人一攀上唐家的大腿,就翻臉不認人了。”含恨落淚,“我娘思念成疾,一病而逝,我便帶着無恙來了長安,想要爲娘正名,順道殺了唐芷雲。”
江淮恍然低低道:“唐芷雲是你殺的?”
“對。”
輕辭絲毫無愧:“大人還記得武舉之時,無恙來萬仙樓取得那罈子酒嗎?”見她點頭,冷笑,“那裡面有毒。”
江淮不解:“你恨她搶了你孃的位分?”
“不!”
輕辭惡狠道:“你不知道唐芷雲的狠毒!”胸口劇烈起伏,“不光是我娘,駱家所有庶女的生身姨娘,都是她逼死的。”
江淮臉色難看:“當真?”
“事到如今,我也無謊可說。”輕辭重喘着氣,“駱家倒了,我不想讓無恙和他一起去地方受苦,便留在了長安,勾搭上了慕容榭,本以爲無恙有了孩子便可攀上慕容家,誰知”
江淮猜出來些:“舅舅把無恙趕出來了?”
輕辭搖頭,聲音悲慼:“他把無恙連着肚子裡的孩子。”擡起那腥紅的眼睛,“一起殺了,屍體就在府後小巷。”
江淮心頭猛地顛簸,旋即嘆了嘆:“倒是舅舅的性子。”琢磨着輕辭今日來意,“你不會想讓我幫你報仇吧。”
輕辭狠笑:“正是。”
江淮復又坦然:“憑什麼?”
“就憑這個。”
輕辭從懷裡掏出一封信。
江淮要拿。
輕辭卻猛地收回去:“大人得先答應了我。”
江淮無言,接過那信封,卻是較厚一沓,每一封都抽出來草略的掃了一眼,登時駭然:“這是?”
輕辭終於露出些復仇的痛快笑意:“這是這幾年來,慕容秋和那大秦九王的往來密信,這兩人勾結,不是一日兩日了。”頓了頓,“還有,你嫂子的孩子,是他做的手腳,他在”
“蜜荷香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江淮臉色謹慎。
輕辭見狀,也稍稍鬆了口氣,心道來找江淮就對了,如今朝上能動得了慕容秋的,唯有這人。
而江淮也猛然想起和慕容清的一句對話來。
“咱們大湯剛和大秦交兵不久,你就敢過去那邊,膽子可真是夠大的。”
“我有朋友在那裡。”
是靠朋友,還是靠大秦九王的照應?
江淮神色閃爍。
“還有,大人別忘了,無恙可不是孤女。”輕辭又道,“她現在有了姓名出身,她叫駱無恙。”
江淮攥着那信紙的手猛地用力。
是了。
慕容秋今夜殺的不止是無恙,而是奉懷司馬駱禮維的女兒,更別提她腹中還有着無辜嬰兒!
輕辭見她如此,又切齒道:“身爲朝臣,卻和敵國親王來往,這一條就夠要了慕容秋的狗命,至於旁的,他雖殺了無恙,但也別忘了他當年還妄圖下毒殺了大人。”
江淮飛快思忖道:“這些扳倒慕容秋容易,但若是想致他於死地,怕是還不夠分量。”
輕辭瞭然,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疊的板正的紙。
“我知道,所以我還帶了這個。”
江淮接過打開,發現紙上只是蓋了一個大印。
——受命於天,即受永昌。
“這是?”
江淮猛地擡眼,只覺芒刺在背,震驚的猶如被萬蟻啃咬:“這是舅舅的章印出來的?這可是天子章。”
輕辭含恨發笑:“不錯,正是慕容秋的私印,並且是遵帝制,青白玉質,交龍鈕結。”停了停,“一次我頂替無恙的時候,無意間在慕容秋的書房暗格裡發現的,怕他察覺,只印了紙拿出來。”
“而且。”
輕辭咬了咬牙:“不光是帝璽,在那御史府裡,慕容秋還藏了整整三套天子黃袍和朝會冕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