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江淮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前去斷月樓,她驅散了院前的侍衛,推門進去,再入正殿,發現那裡早已不如從前那般繁華奢靡。
長歡如今失勢,內務司的人爲了討好江淮,自然是百般苛待她,就連貼身侍候的宮女也只留瞭望雲一個,連個內監也沒有。
轉入寢殿,久病纏身的長歡躺在牀上,入秋天寒,她也只蓋了一條單薄的金色錦被,但即便這樣,她也是鬢髮不亂,臉上有疤也美得驚心動魄。
聽到江淮的腳步聲,長歡緩緩的睜開眼,那冗長的睫毛輕掀:“你來了。”
江淮站在牀邊,垂眸着她的眉眼:“找我何事?”
長歡微微一笑,面色並無失敗者的狼狽:“江淮,我怕是不行了,河泗一場春巡我輸給你了,便是病了也無人在意,這便是成亡敗寇吧。”
江淮冷淡道:“曹太醫不是來給你看過病了嗎?”
長歡笑容蔑然,撐着身子坐起來,姿態柔美:“曹太醫既然殺死了榮修儀,便說明他有心投靠你,既然要投靠你,又怎會認真幫我看病。”
江淮打量着她:“還有多久?”
長歡道:“你問什麼?”
“還能活多久?”
江淮道。
而長歡端詳着她的神色,聽着她那有氣無力的話音,淡淡道:“雖然不久,但想來要比你活得長。”輕咳兩聲,“我雖然病着,也能耗個三四年。”
江淮無言,轉身就準備走。
“江淮!”
長歡費盡的喊出聲來,氣喘道:“我有話和你說。”
江淮這才停住腳步,但卻未有轉身,只道:“你快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長歡輕笑,這回的笑多了一絲誠懇:“江淮,想來幼年……你和我的關係要比你和花君近多了不是嗎?你還記不記得。”
江淮冷冷道:“我當然記得,可記得又有什麼用,咱們都回不去了。”
長歡呼了口氣,頷首道:“是了,你知道……我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江淮緩緩轉頭,盯着牀上那個少了三分美豔,多了些許清秀的女子,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行至一旁的妝奩前坐下,靜等她開口繼續說。
而長歡見她坐下了,也放下心來:“是我十六歲那年。”停了停,“那年……鄧淑妃想要毒害我母妃和老六,無意間被我知道,他們才倖免於難。”
江淮蹙眉:“你十六歲那年我十四歲,正是咱們兩個關係最要好的時候,可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這件事,你可不要爲了博同情而胡言亂語。”
“博同情?”
長歡的骨子裡滿是驕傲,聽到江淮這樣說,立刻不屑道:“我長歡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同情,只是……你當時備受舊臣身份所擾,我不想讓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爲了我擔心,我知道你知道了……就一定會幫我報仇的。”
“而鄧淑妃沒有得逞,便動起了讓我和親邊蠻的念頭。”她繼續道,“我只得劃破了她的鳳釵,讓皇后教訓她,從而解脫了我。”
長歡又呼了口氣,神色也沉靜下來:“也是從那個時候我才徹底明白,想在這皇家生存下去,就只有去爭去搶去害別人,因爲你不主動出擊,就會被淪爲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我雖是被動,但現在想來……也沒什麼後悔的。”
江淮似笑非笑:“你害了那麼多人,甚至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見死不救,如今成王也死了,你居然說不後悔?”蹙起眉頭,“你真是變了。”
長歡身子不適,只得斜靠在軟枕上,伸手摸着左臉上的舊疤,平靜道:“你說的不錯,有時候我自己也害怕,但我……沒辦法回頭。”
眼底浮出些不可澆息的**,她果然還沒有徹底放棄:“因爲……因爲手握大權,可掌人生死的感覺真是太好了,誰人能抗拒,你能嗎?”
江淮想着,沒有立刻回答,而長歡又道:“正所謂,人生來即是平凡,沒有人會註定偉大,但如果你有一顆欲流不斷的心,就不一樣了,便是不偉大,也絕對不會平凡。”笑了笑,“這話……不是已經被你我二人證實了嗎?”
江淮懶理:“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也只是和你。”長歡淡淡道,“如今我母妃死了,老六也死了,父皇不願意見我,我本以爲你不會來,看來,你還是在乎咱們小時候的情誼的。”
江淮袖子裡鼓了鼓,不知道在弄些什麼。
長歡看了一眼,隨即道:“君幸,其實我不想你死的,否則你在永巷的時候,我有一千次機會滅你的口,我不怕寧容左,我只是……還在乎你。”
江淮再次起身:“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就走了。”
“郭瑾是皇后害死的。”
長歡忽然道。
江淮臉色一凜,霍然轉身:“你說什麼!”
長歡眼底閃着謹慎的光:“還有你嫂嫂小產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你舅舅慕容秋做的手腳,但那藥他弄的兩份兒,一份兒害死了你未出世的侄女,一份兒在韓惠的手裡,她本想用這個藥害死你長姐,但被我給撿到了。”停了停,“幾個月前皇后來了,從我手裡把這藥拿走了,只是我不知道,她要害郭瑾。”
江淮冷漠的盯着她:“我憑什麼信你,如果這藥是你下的呢?”
長歡笑的清淡:“你冰雪聰明,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蠢話,如果是我做的,我還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做什麼,我只是想讓你殺了皇后。”
江淮道:“你和她有什麼仇。”
長歡笑的意味深長:“江淮,只要我寧容姬不死,是絕對不會放棄這大湯的儲位的,我勢必要成爲第二個昭平皇后,所以我要借刀殺人。”
江淮皺眉:“我憑什麼替你殺她?”
長歡很是瞭解江淮的脾性,只平靜道:“反正我方纔已經把暗害郭瑾的真兇告訴你了,你可以不替她報仇,這與我無關。”
長歡復又輕笑,因爲她知道,江淮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你知道……你東山再起的機會,微乎其微。”江淮道。
長歡輕輕眨眼:“我會用我的餘生去鬥。”
“不必。”
江淮把袖子裡的那個瓷瓶扔給她:“把這個喝了,保住性命,我自會安排你。”
長歡拾起那個瓷瓶:“這是什麼?”
“保命的藥。”
江淮漠然道:“廣邳賢王慕名你已久,便是你傷了容貌也不改癡心,既然不想嫁去漠嶺,就嫁去廣邳,賢王有兵權,可以滿足你的欲心。”
長歡緊握着那瓷瓶,嚴肅道:“可我要的是湯國君位。”
江淮冷笑:“不去廣邳,現在就死。”
她的態度不像是說假。
長歡端詳着,濃密的黑色睫毛微微顫抖,幾秒後打開那瓷瓶,將裡面的幾滴冰涼液體吞入體內,重喘了兩口氣:“你當真願意送我去廣邳?”
江淮輕應:“當真。”
長歡嘴角勾起一個妖媚的弧度:“沒想到……你在朝上已經如此霸道了,看來我想扳倒你,怕是難於上青天了。”
江淮垂眸復又擡起:“你多虧生成了女子。”
說罷,毅然決然的離開了。
長歡則重新躺下,感受着藥力流竄,那液體所過之處皆如甘霖灌溉旱地,使得四肢舒爽,彷彿重獲新生一般痛快。
輕緩兩口氣,她笑了笑:“果然是個顧念舊情的人,江淮啊江淮,你這輩子若是輸了,必定是輸在這份情誼上,正如我一般。”
空曠的斷月樓裡,呢喃着她的細語。
長歡下嫁廣邳的事情皇帝很快便同意了,這倒不是江淮施壓,而是他身爲父親還是疼愛這個女兒的,若她不是爲了權欲而喪心病狂的話。
總不能一直把她關在斷月樓裡,而大湯也容不下她的狼子野心。
而長歡的命雖然撿回來了,但仍需要靜養,下嫁的日子便推遲到了第二年的春季,日子流水般的過,良辰吉日眨眼便到了。
長歡想自己走去,遂浩浩蕩蕩的送親儀仗便停在了天武門外,她着一身血紅嫁衣,駐留在長街上,眺望着那來時路,在靜靜的等着一個人。
不多時,江淮便出現了。
她硬撐着殘破的身子又熬過一個冬天,便更顯消瘦憔悴,但此時此刻,江淮的臉上竟然有着一抹平靜與放鬆,甚是少見。
江淮瞧着不遠處的長歡,那人一身鴿血嫣紅,在這死寂鐵青的皇城裡顯得異常鮮活,那層層疊疊彷彿紅雲,頭梳玲瓏繁複高髻,上配奢華金釵,左臉上爲了掩疤而繼續戴着那面金制遮具,鏤空花樣的後面,是她**無窮的眼。
冗長狹窄的長街上,她像是一抹燃的正盛的火苗,所過之處皆熱烈。
“君幸。”
長歡平淡道:“知道我爲什麼不叫迎親儀仗去斷月樓嗎?因爲我在等你。”
江淮並不靠近,只是道:“舊交一場,來送送你。”
長歡的笑容十分驚豔:“好。”
可誰知,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就這樣久久對視,似是在祭奠幼年交情。
“好了。”
長歡笑道:“本公主走了。”笑容微斂,“只是江淮你要記住我今日的話,只要我寧容姬還活着,就不會放棄這湯國君主之位,就算去了廣邳,我也會窮盡餘生的時間回來和你爭搶,我不死,欲心就不會死。”
江淮態度冷淡,又重複了當日的話:“你多虧生成了女子。”
她說罷轉身。
“江淮。”
長歡的聲音如冷風般偷襲在她的背,縹緲的很。
“有的時候,你不僅僅無法折返,更不能在原地停下,你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這條荊棘之路磨爛你渾身的骨肉,但你依然不能停下,因爲身後有把刀再追,你跑的越快,它便變得越鋒利,所以你還是不能停下,你只需要記住,永遠不要回頭,也不要問,自己是誰。”
說罷,長歡也隨之轉身,長街上,一紅一黑兩個身影漸行漸遠,走向了各自的歸途和終點,誰也沒有回頭。
待回了上御司,還不等進院裡就聽到左邊有人喊道:“御令大人!”
江淮聞言轉頭,發現竟然是黃一川。
“出什麼事了?”她問道。
黃一川極其激動:“小小姐有消息了!”
江檀有消息了!
江淮猛地瞪眼,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渾身激動的顫抖:“在哪兒!”
黃一川氣喘吁吁道:“在吳鹿一個叫長壽村的地方!”
江淮雙眼充血通紅,忙不迭的點頭道:“快一年了……快一年了。”擡頭緊緊的盯着黃一川,“辦得好辦得好,我現在就去吳鹿,親自去吳鹿!”
黃一川擔心江淮的身體狀況,卻又知道她不會聽,遂道:“好。”
江淮帶着齊奪費了半個多月趕到了吳鹿,那吳鹿刺史親自帶人迎接,可江淮未曾休息停頓,直接殺到了那長壽村,又叫李家村,她和村裡的里正一打聽,並未有江檀的消息,甚至都沒有新人進村。
開春天寒,這吳鹿更是凜風獵獵,江淮站在村裡的一口井旁,盯着那井水裡自己的倒影,蒼白的臉色盡是被此事折磨的辛勞疲累,精神也逼近崩潰的邊緣。
而齊奪環視着這漫天黃土破瓦的村落,自是心急如焚:“小小姐到底在哪兒啊。”
江淮艱難的撐起身,小小的動作便讓她氣喘吁吁:“駱擇善吩咐修仁將她綁到這裡。”驀地扶額,“這都快一年了,我必須把檀兒帶回去。”
齊奪面色爲難,上前道:“大人,有句話屬下知道您不愛聽,可是……”咬牙憤恨道,“這裡民風粗暴,小小姐又出落的跟花兒似的,怕是早就……”
江淮猛地甩眼,那人立刻閉嘴,只得再次吩咐人去尋找,但長壽村的人似乎都長了一張嘴,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話,誰也不肯透露江檀的消息。
可直覺相告,江檀肯定就在這裡。
村裡的紛亂一直持續到了傍晚,齊奪帶人將這長壽村幾乎翻了過來,也絲毫沒有江檀的身影,回來覆命時有些愧疚道:“大人,恕屬下無能。”
江淮望着那樹梢上掛的月亮,臉色冰冷:“怎麼回事。”
齊奪道:“大人您不知道,那裡正肯定有事瞞着,這一天他千攔萬阻,就是不想讓屬下帶人找到小小姐,要不要帶他來問一問。”
江淮蹙眉,剛要開口就聽到不遠處有個孩子一顛兒一顛兒的跑過去,嘴裡還唱着一首熟悉的童瑤:
山下有湖湖有灣,山上有山郎未還,記得解儂金絡索,系郎腰下玉連環,郎別心緒亂如麻,孤山山角有梅花,折得梅花贈郎別,梅子熟時郎到家。
這是……她從小教給檀兒的童瑤!
江淮猛然僵住,上前一把抓住那孩子的手腕,激動到說不出話來。
那孩子被她嚇壞了,哭咧咧道:“你……”
齊奪也嚇壞了:“大人?”
江淮緊皺眉頭:“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怯生生道:“我叫……門坎兒。”
江淮屏住呼吸:“方纔你唱的童謠……是誰教給你的?”
門坎兒低低道:“是……里正家……的新姐姐。”
齊奪聞言駭然,氣的是血液沸騰,對着嚴陣以待的十六衛厲聲道:“還不快去!”
長歡的結局是晾的私心,她這樣實際上是應該死的,但晾覺得,這個角色死了就白瞎了,所以叫她遠嫁,也沒給她安排任何的感情線,然後,下章有個極其重要的人物要上場了,到時候看大家的火眼金睛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