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時節的長安很熱,指縫中漸漸汗溼,她有些羞愧,輕輕抽了抽。他察覺到了,鬆開手停下來看她,揣度她是不是忌諱着男女授受不清,方不願和他牽手而行。
他失笑,在他眼裡規矩向來是頭一宗,這趟情急之下竟是不管不顧了,的確是造次。正待要說話,遠遠一幫錦衣綾羅打扮的人迎頭上來,手裡提着斟壺酒杯,鬧哄哄團團將他們圍住,嘴裡笑道,“上將軍,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麼?”
容與細辯了辯,原來是幾個州縣進京上節供的少尹和別駕,另有太僕卿蔣幹和兩三個門下省的黃門侍郎。
官位都不甚高,他若是像輔國大將軍李廣驥那樣目空一切,完全可以對他們置之不理。可惜沈將軍宅厚、沈將軍不端架子、沈將軍是有口皆碑的翩翩儒將,更因爲沈將軍懂得韜光養晦,廣積人脈。
他抱拳相見,臉孔因盛放的笑容熠熠生輝,“諸位今日聚得齊全,可是同沈某見外?這樣好事怎麼不差人通報,也叫我搭上一腳,衆人同樂纔有趣。”
“相請怎及偶遇!原是要下帖子請上將軍的,只是我最清楚,二聖要往驪山駐蹕,您節下忒忙,咱們要再不識趣兒起鬨,擾了上將軍清淨,豈不罪該萬死了麼!。”葛肅向來擅長打圓場,黃門侍郎是宦官官職,舌尖上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打量容與頭上艾草,又把視線調到布暖身上,忍笑調侃道,“端午可是個好節氣,上將軍大婚在即,平日公務忙,騰不出空來。今日休沐,多陪同新婦子,豈不比和我們這些祿蠹廝混強得多!”
一旁的京兆少尹接口鼓動衆人,“難怪先頭看見攜手而行呢,快快來給嫂夫人見禮!”
布暖怔怔立着,有些哭笑不得。這些人真是有意思,在朝爲官的竟同先前那個攤子老闆娘一樣見識。大約舅舅從不與女眷同行吧,他們偶然碰見就大大的譁然,當真叫人乏力。
容與狀似無意將她擋在身後,只道,“諸位弄錯了,這是沈某的外甥女。要見新婦,待他日沈某成婚,諸位賞臉光臨寒舍,自然得見。”
這夥人頗失望,搖頭道,“原來是表小姐,卑職們唐突了,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無心之失,想來上將軍和表小姐不會怪罪。”一個胖頭大耳留着鬍子的上州別駕笑着拱手道,“今年淮南道的節供到了京師,給將軍閣老們的意思也發了車,算算時候這會兒應該是到了大都督府了。新上任的郡守懂得人情世故,爲賀上將軍榮升,廣陵郡的江心鏡特供了五面,面面拿紅綢包着,下官見過,竟是不比御供遜色。”
這是歷年的慣例,地方官員在朝中找依傍,每到端午重陽年關,少不得三品以上京官面前分利市,給孝敬。他前年回京駐守,各道敬獻的梯己裡綾羅綢緞不算,單是現錢就有五萬貫之多。到了如今,聽見什麼“意思”,連眉毛都不會擡一下了。
他謙道,“每每叫李郡守破費,沈某心上過意不去。等譚別駕回道裡,萬萬請事先知會沈某一聲,沈某定要置辦些薄禮回敬。”
那廣陵別駕連連擺手,“上將軍盛情斷不敢當。”
邊上蔣幹不耐煩聽他們官場周旋,嚷道,“好好的過節,提這些做什麼!早就聽說上將軍弓馬嫺熟,咱們在前頭棚子裡備了小角弓,請上將軍賞臉射黍。”
一羣人自發讓出道,容與忙推脫道,“今日不便,帶着孩子出來瞧競渡的,耽擱了時候怕她不樂意。”
布暖聽他拿自己做藉口,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偷偷覷他,老神在在,臉上寫滿了真摯和裝出來的無奈,還真是沒有半點破綻。
她正茫然,猛見他丟來個眼色,她立刻會意,敢情他不願意和這些人胡混,要叫她造個幌子出來。
“對不住諸位,舅舅今日是帶我出來看藍將軍奪錦標的。”布暖咧嘴笑笑,“我怕時候晚了錯過好場子,各位要約請家舅且等下回吧!”說着扮出了無賴樣去拉他胳膊,“舅舅,競渡要開始了!”
容與帶着歉意衝衆人笑,“沒法子,孩子寵壞了,竟是個不懂規矩的,只好改日再來賠罪了。”
郎君們臉上訕訕的,治軍嚴明的鎮軍大將軍對付不了一個丫頭。還是老祖宗有見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這種集兩者於一身的物種,可不是世間頂頂難伺候的麼!
“既這麼,上將軍請便,咱們喝酒閒話有的是時候,不能白錯過了今天的重頭戲。”葛肅撫了撫光潔的下顎,“我買定州奪魁,下了十吊錢的血本,倘或贏,便是一賠八的份子,要緊要緊!”
容與心道還是太監體人意兒,給個臺階讓他下,忙拱手同一幹人等道別,復領着布暖往堤岸邊趕。
布暖歪着頭問,“那些都是朝中同僚麼?他們盛情相邀,舅舅怎麼不願意去?”
“一羣官場上打滾的老油條,他們說話能有幾分真心?奉承着不過爲了拉攏你!我不愛聽他們插科打渾,聽多了人要作病的。況且把你一人晾着,你不會鬧彆扭麼?”前方鼓聲磅礴,人羣的歡呼和佛教銅欽低沉雄渾的聲音彙集到一處,再聽不清他說的話了。其實他是想說,與其同那幫人攪和,還不如和她在一起,不費心神,叫人愜意自在。
要擠進岸邊有些難度,布暖是初生牛犢,在人堆裡探頭探腦着躍躍欲試。容與擔心人多走散了,要牽她又有顧忌,正猶豫徘徊,卻見她把一方帕子攤在掌上,怯怯的探過來,隔着帕子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舅舅的手好大,關節修長,孔武有力。她豁出去了,死死抓住。反正不管怎樣,牽都牽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原來踏實的味道會叫人上癮!舅舅攏着手指,她能感受到他微微施加的力量,堅定的,似乎還帶了些寵溺。布暖瘟頭瘟腦的想舅舅真好,身居高位,有時免不得清高和驕傲,可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對她沒擺過長輩的譜,她一開始那麼怕他,怕得倒是莫名其妙。
好容易擠進前排,眼前波瀾壯闊的場景叫人驚歎。渭水水面極寬,起始的那一頭並排停着幾十條龍舟,旗者、蓋者、鉦鼓者、揮橈擊楫者不下七八十。龍船四圍彩旗笙幡花草點綴着,船上槳手把船幫敲得嗵嗵響,個個熱血沸騰,士氣高漲。
容與說,“今年官家的龍船有好幾艘,渭水水軍也組了隊,龍頭上戴花的是北門屯營的。”他眯起了眼,指着船頂上頂着華蓋的龍舟道,“藍笙是左威衛府的人,對岸第三艘就是雲麾將軍統領的。”
布暖拿手遮眉遠眺,果然看見船頭上有個人,額上勒着紅綢,赤色的坎肩下露出精壯的雙臂,手裡掄着鼓槌叉腰而立,一派豪情萬狀的威武模樣。
藍笙不論何時何地都是光彩奪目的,布暖讚歎道,“藍家舅舅好神氣!”
容與沖水上揮手,笑道,“可不是麼!這人向來招搖,哪時哪刻都不能忘了顯擺。”
因爲熟捻到了極點,容與的語氣像在評斷嫡親的兄弟。沈家只有兩個兒子,長子容冶受了祖蔭,早早就外放做官去了,和容與相處的時間還不及藍笙長。在容與看來,藍笙才更像自己的手足,日後倘或真和布暖有了結局,似乎也不是什麼天塌地陷的壞事。
藍笙向岸邊張望過來,一眼就發現了他們,便把視線停留在布暖身上,歡快的揮舞起了胳膊。
江堤上的姑娘們熱情迴應,聲勢浩大。容與低頭看,布暖安靜倚在他身旁,靦腆的笑。流蘇錯落打着鬢角,右頰上淺淺的梨窩若隱若現。稍稍擡了擡手,動作不大,安貞嫺靜的樣子。
他油然生出一股自豪來,瞧瞧邊上狀似癲狂的女人們,布暖的矜貴自持那樣難得!
絲絹下的輪廓小巧纖細,如今已經穿過人牆,該當放開了。他慢慢鬆開五指,她卻渾然不覺,只一味攥緊了他,左右觀望,眼梢兒彎着。他動搖起來,孩子依賴大人是天經地義的,便是縱容些也沒什麼。
倏地一聲破空的尖銳哨響,布暖扭頭尋聲望過去,搖了搖容與,“舅舅,那裡坐的是什麼人?”
他瞥了一眼,“那是京師刺史,州牧親臨觀戰是大事情,下面的人昨日就搭好了棚子,今日的令旗由那高臺上發。”
布暖乍舌,刺史分上中下三等,上州刺史不過三品而已,排場弄得這樣大,身邊這位從二品算怎麼回事?
容與從不愛搶陽鬥勝,他倒是安於淹沒在人羣裡。這種出風頭的事沒有實質性的意義,誰愛表現誰去罷了。
河面上的人們開始投“勝會”,大抵是陶罐、鴨子之類,由龍舟上的人爭搶。綵樓上穿着官服的人站起來,煞有介事的拜祭天地,三巡酒罷回身鳴金,競渡便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