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走後乳孃秀的臉色一直不佳,樓里人緘默着,誰也不敢妄加評論。
秀手上活計不停,人卻悶聲不吭的。布暖知道她受了舅舅斥責臉上掛不住,到底也不好開解她,怕火上澆油,只在一旁瞧着她把東西扔得哐哐響。
秀滿肚子委屈,沒頭蒼蠅似的在屋子裡轉了一陣。她心裡的話不好說出口,出了口怕布暖難做人,怕鬧得潑天蓋日傳到老夫人耳朵裡,就成了活要命的大事!
可憋在肚子裡,她和自己交代不過去。她年輕時就是個要足了強的,狠話兇話聽不得半句。六公子當着這麼多人叫她下不來臺面,往後可怎麼收管手底下的丫頭們!
這位大爺實在是個不講情面的,犯在他手裡得不着好,施排起來通沒個褶兒。這頓訓誡誠是瞧了布暖面子,否則道不得立時開發出府去。
可她是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這小冤家!
秀越想越叫冤,越性兒撂了毛竹筷子,一屁股坐在席墊上好陣兒嘆息。
布暖期期艾艾的勸,“別往心裡去,舅舅規矩重,才進府那會兒就聽說過的。往後在他跟前留個神,別克撞他就是了。”
秀翻眼看她,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哪個做母親的忍心和閨女較真呢!否則總要把裡頭緣故同她說一說,好叫她知道知道她擔心的到底是什麼。
她這一聲嘆得更響,像是把整個肺裡的氣都吐了出來,別過臉一迭擺手,“罷、罷,再別說了,我拼了這張老臉不要,算盡了點子力。直隆通來去也好,橫豎我就是這個意思,甥舅親原無可厚非,但教條要遵着。踢天弄井的沒了章法,別說旁的,叫底下人怎麼看?我勸着守禮,倒錯了不成!”
布暖不搭話,若說舅舅給她矯了脖子上的筋就是犯了大忌諱,這點她暗地裡絕不苟同。乳孃是操心過了頭,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上鼻子上臉的據理力爭,難怪要惹舅舅惱火。
“我心裡拿舅舅當我阿爺看,你也忒揪細了些。”布暖也帶了點不滿情緒,覺得乳孃的想法過於老套,自己家裡人怕什麼?非要弄得如天地之不仁,方稱了她的意麼?
乳孃聽了半晌不語,隔了很久才點頭,“你有你的見識,愛怎麼都由得你。只是往後來尋我哭,叫我再心疼你,總也不能夠了!”
又對玉爐道,“你去傳佈谷來,叫他套了車送我回東都去。我沒有管教好小姐,等回了布府,自去給郎君娘子負荊請罪。”
秀氣狠了多少有些發惱,布暖聽了不由哭出來,邊擦淚邊道,“乳孃的話兒當不起,兒真是做了什麼錯事,請乳孃拿家法懲戒兒。”
“那我可萬萬不敢,你是主我是奴,這天底下斷沒有奴才打主子的道理。”秀背轉過去抹淚,邊道,“容我回東都,我離了這裡眼不見爲淨。”
布暖脾氣犟,在她看來秀簡直是無理取鬧,便扭身坐在圈椅裡再不說話了。
香儂和玉爐一看真要出事,忙兩頭勸慰着,“娘兩個竟要結仇嗎?以往好得什麼似的,爲這點子事就上頭上臉,什麼趣兒!”
秀奪過香儂手裡牽的畫帛道,“姑娘人大心大,我這奶媽子頂什麼用?我盡心盡力伺候她,哪樣不是爲她好?如今枉做小人,我死了心也不甘!”
布暖也是滿肚子冤屈,哽咽道,“我不好,乳孃只管教訓,做什麼非要回洛陽?若是不願陪我寄人籬下倒是另一說,我不強求,即刻讓人送你回去就是了。”
秀何嘗是這意思,自己奶大的肉,莫說這裡玉粒金蓴養着,就算是露宿街頭也要守在她身邊。只是如今這情形叫她那樣憂心,真真是有苦說不出。
要求得布暖理解很難,她是個單純的孩子,想不到那麼長遠。或許自己的確是杞人憂天,但過來之人,瞧人瞧事總歸要複雜得多。將來究竟怎麼樣誰也說不準,若是布暖找了個好歸宿,孃舅疼外甥常走動,並無不可。但目下兩個都未婚配,甥舅之間就要保持適當的距離,當真夾纏不清,那祖祖輩輩的老臉就顧不成了。
玉爐在布暖旁邊絞着手指道,“少說幾句吧,秀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今兒發火明兒就消了。你是晚輩,低頭認個錯就是了。頂着風上,回頭再鬧得洛陽那頭不太平。”
香儂也寬慰乳孃,“快別惱,咱們都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這會兒撒了氣,真回了洛陽就不會牽腸掛肚了麼?小輩兒原不該言語,可我還是勸你一句,您老人家福大量大,六公子說幾句也不掃臉。只怕軍裡三品的郎將都要吃他的排頭呢,何況是你我!全瞧着小姐的面子吧!你捨不得她,誰不看在眼裡?她如今這樣,府裡祖母舅舅疼愛是好事,若他們愛搭不理,那纔不是人過的日子!”
秀只得長嘆,這話也是!怎麼辦呢,在人家手底下,縱不高跳不遠,這叫英雄落難,眼下也只好這樣了。
布暖回身看,秀一片愁入肝腸的模樣。自己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小時候偎在她懷裡,那種親,除了母親再沒有了。如此這般,梗了一會兒脖子也就蔫了底氣,低頭蹭過去道,“乳孃辛苦一天,去房裡歇會子吧!你纔剛的意思我明白了,往後自當警醒,再不叫你擔心了。這麼的嘔下去沒的氣壞身子,兒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忤逆,不好向父親母親交代。”
別人家怎麼樣不知道,但布家是詩書舊族,忠孝擺在頭一條。乳孃餵養她嘔心瀝血,這份情比海還深,所以她人後都以兒自稱。倘或洛陽的父母知道她這樣不孝,定然是饒不了她的。
秀擡起頭瞧她,她尚年輕,不過十五歲的年紀,眉眼間仍舊稚氣未脫。這麼個孩子,愛玩愛熱鬧,對人不存防備,拿什麼理由來苛責她!想是自己胡思亂想,把六公子看成了歪門邪道。人家分明是朝野交口稱讚的君子,不論心裡什麼想法,名聲頂要緊,總要顧忌着。
她撫了撫額,只覺心都掏空了似的,乏力的起身道,“我不求別的,只要你好,你可記住了?”
布暖弓着身應承,“兒都記在心上。”
她悵然不已,“罷了,我先回房裡去,你也歇歇吧,等到了飯點兒我再起來伺候你。”
香儂和玉爐送她出門,笑道,“你自去睡,小姐這裡有我們,你不必起來。回頭我們送飯進你屋裡去,叫你也做回老封君。”
秀聽了這話方一笑,啐道,“沒正形的丫頭,倒拿我打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轉頭我來收拾你們。”言罷自邁過了門檻,往隔壁去了。
一時屋裡人悄沒聲的散了,只留香儂一個在跟前隨侍。
布暖精疲力盡的躺倒下來,窗上竹簾把一面陽光裁剪成千絲萬縷,偶爾有風吹過,篾子起起伏伏,水波樣的婉轉滌盪。她別過臉看香儂,“你瞧乳孃是怎麼了?這兩天總是心事重重,適才又當着舅舅的面來了這麼一出,鬧得我在舅舅那裡沒臉。”
香儂不知怎麼說纔好,歪着腦袋想了會子,“興許她有她的道理吧,上了點歲數的和咱們不一樣,見得多了,想的也就多,不過她對你是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的。我在洛陽時有個一道被賣的小姐妹,她們家也養着位小姐,只因親孃死得早,擎小跟着奶媽子長大。那奶媽人不厚道,一頭剋扣小姐用度,一頭藉着小姐名頭常在庫裡支錢。小姐是沒出閣的姑娘,念着情分,自己吃虧從不編派奶媽不是。那奶媽子縱慣了,到最後收了人錢,竟要想法子把個大姑娘說給人家做二房。”
布暖頗爲義憤填膺,“有這樣的事?那奶孃的心肝是黑的麼?換了我是那女孩,不拿家法狠打她四十棍,再攆了出去!”
香儂嗤地一笑,“你當人人和你一樣?很多閨裡的姑娘軟弱可欺,遇着惡奴敢怒不敢言。”
“那最後怎麼樣了?”布暖嘆息,相較之下自己幸運得沒話說了,秀是怎樣難能可貴,她當時時懷着感恩的心。
香儂調過頭看檐下萬字雕花,嘴角枯枯耷拉下來,“最後麼……老爺續了弦,千好萬好總不如牀頭人耳旁風。新夫人因着奶媽子沒個收攔,幾次明裡暗裡叫小姐管教,總歸落空,漸漸看輕了那小姐。心裡有了芥蒂,不是親孃,誰管你往後是死是活!橫豎是爛泥糊不上牆,和老爺商議了,打發乞丐一般把她嫁了出去。”
布暖啊了一聲,“怎麼好這樣呢!”
“這世上苦的人多了去了,萬般皆是命啊!”香儂說,“咱們如今真是好極了的,只是秀操心你,唯恐你有個閃失,你要多體諒她的難處。”
布暖點頭,“我省得,遭了這些難,還好有你們在我身邊。纔剛舅舅說乳孃,你不知道我心裡多難過。”
香儂道,“也是的,六公子是眼裡不揉沙的人,闔府誰敢在他邊上說半個不字?他也是好意兒,偏叫秀一通作梗,惱火是一定的。你往後在六公子面前替她打打圓場,別叫六公子厭棄她,處處瞧着眼中釘肉中刺。”
主僕倆正絮語,不妨玉爐外頭轉了一圈進來,咋咋呼呼道,“出事兒了!有個什麼宋家找上門來了,還拿轎子擡來了個病美人。這會子跪在門廊子底下求告,老夫人往門上去了,叫人喊了六公子過去,不知道怎麼個結局呢!”
布暖一聽再躺不住,打挺坐起來,揉着頰道,“了不得,賴上門來了!”趿鞋就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