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天近正午的時候, 楚翰林一個人回來了, 見到展見星與朱成鈞在習字, 他意外又欣慰,至於朱成鈞那副生無可戀的神色,他直接忽略掉了, 這個學生要情願用功才奇怪呢。

願不願意不要緊, 在做就行了。

楚翰林因此誇讚了他們幾句,又把最新情況告訴了他們:“二郡王與大公子相持不下, 正清兄已趕回去向皇上加急上奏,爲免皇上垂問,我這裡也會上書一封。至於二郡王與大公子那裡如何籌算, 且由他們,此事一經聖裁, 便不是他們所能決斷的了。你們安心讀書,不必懼怕。”

展見星本來是不怕的, 聽這麼一說, 心裡倒咯噔了一下。經聖裁?她不會要把這個謊圓到皇帝跟前去吧。

再一想,又覺不太可能,天子日理萬機, 哪有功夫親自來斷親戚的家事, 這聖裁, 多半是賦予羅知府全權接手的權力, 又或者, 另派一個官職更高能壓得住代王府王族的官員來。

她便心定了些,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這裡話出了口,總是不能再改了。

朱成鈞卻要跳出來搗亂,候到楚翰林離開去寫奏本,他就小聲道:“你要怕,現在去告訴先生,說都是我逼你說的謊,你看上去這麼老實,先生會相信的。”

“……”展見星只把眼神一瞥,瞥見他已經放下了筆,便道,“九爺,你又找藉口偷懶。”

朱成鈞木臉:“——先生都沒你看得緊。”

他其實完全可以不做,展見星並沒有實際約束他的能力,但他動作慢騰騰地,到底還是把筆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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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的事,有時怕什麼,偏來什麼,展見星以爲皇帝沒這份閒工夫,但她忽略了大同距京城太近,飛馬一日夜足可往返,皇帝要伸手管一管,其實費不了多大事。

於是直到被塞上馬車的時候,她都還懵着——她要要要面聖了?

楚翰林與她及朱成鈞同車,見她面色恍惚,出言安慰道:“見星,不必惶恐,皇上脾氣溫和,待人也寬厚。到聖駕跟前,你一律照實言說便是。就是有一二失禮之處,皇上見你年少,也不會與你計較的。”

她就是不能說實情啊——!

展見星緊張得臉都僵了,她要照實說出朱成鈞開始沒救朱成鈳,安坐岸邊等他死來着,那朱成鈞就完了,不需要更多證據,他這個殺兄的罪名穩了。

朱成鈞自己卻沒有什麼“完了”的自覺,他把車簾掀着,整個腦袋都伸到外面去看風景。

過一時,咳一聲。

大同到京城常有軍情,驛道比別處修得都完備,但再完備,也免不了車馬動時揚起的塵沙。

楚翰林聽他過一時又咳了一聲,便道:“九郎,把簾子放下罷,已經出城了,路邊都是野地,沒什麼好看的了。”

“我想看。”朱成鈞執意道。他一路吃着灰,又咳過兩聲,忽然道:“有花,那是什麼花?”

他終於把腦袋縮回來,卻是伸手一把把展見星扯過去,把她按在窗口叫她看。

展見星猝不及防,肩膀撞得生疼,勉強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遙遙一處農居院裡,一棵樹木越出籬笆院牆,枝幹上掛着幾個半開如蓮的玉白花朵。

“玉蘭。”她沒好氣道。

還沒到好時節,那棵玉蘭只有頂端向陽的一面才長出幾個花朵來,他眼力倒好,隔這麼遠都看見了。

朱成鈞道:“哦。”

楚翰林看在眼裡,心裡閃過微微的憐惜。代王府裡沒植玉蘭,這個學生便不認得,他已長到十四歲,論起見識心性,實在還是個懵懂幼童。

朱成鈞沒見識的不只這一樁,野地裡別的少,雜樹野草衆多,他看見長得奇怪些不認識的就要按着展見星去認,展見星哪能盡知,說了許多個不知道,朱成鈞卻也興致不減,仍舊抓着她不肯放。

楚翰林只是含笑看着,並不去管。在他看來,少年們表達友誼不都是這樣的麼,聚到一起玩笑吵鬧,你打我一下,我撓你一把,他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展見星可不這樣想,但馬車內空間有限,她無處閃躲,只能被迫陪朱成鈞一起吃灰。

如此日行夜歇,不覺兩日過去,來到了京城之中。

同來的還有朱遜爍、朱成錩及羅知府,羅知府此前接旨前來宣讀時,前二者能有離開封地面見皇帝的機會,一個比答應得快,朱遜爍更只恨兒子病得太重,不能把他一起提到皇帝跟前來哭一哭。

展見星這時候完全顧不上他們之間的眉角了,她跟在楚翰林身後在皇城前下車時,走路都同了手腳,心內只是胡想:如果萬一被拆穿了,應該只治她一個人的罪,牽連不到徐氏吧?她娘現在還以爲她在代王府裡替楚翰林抄寫文章呢,再也不會料想到她居然會來到這天下至尊至貴之地。

展見星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走到了這一步,如果不是當日被朱遜爍冤枉,她這輩子很可能連羅知府這樣的四品官都無緣得見,而現在——她將要見到皇帝了。

“你手勁還挺大的。”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展見星驚醒,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抓住了走在旁邊的朱成鈞的手,還捏得死緊。

“我不是有意的。”她低低倉促回了一句,要鬆開手。

朱成鈞卻反手把她拉住了:“想拉就拉着吧,我又捏不壞。”

又道:“你緊張什麼,我看這裡同王府也差不多。”

他這麼一說,展見星舉目一望,發現還真是的,硃紅高牆,琉璃彩瓦,巍峨宮殿,她出入代王府已有半個月,這些對她來說都並不陌生。

她心中不覺放鬆了一點下來,開始有心情打量一下週遭。

這裡像代王府,但跟代王府又截然不同,寬闊的御道上,朱衣公卿,青衫舍人,來往不絕,景象固然是尋常的,對展見星來說又是震撼的。

這裡是萬里江山的中樞心臟之所在,擦身而過的隨便一個七八品舍人都是人中俊傑,他們的面容自矜而又自信,舉止忙碌而又從容。

風拂在面上,展見星油然而生一種欣羨。

就在這種情緒之中,他們一行人在一箇中書舍人的引領下來到了文華殿前。

皇帝這時正在便殿裡處理日常政務,裡面還有官員在,爭執聲隱隱傳出來。

“……漢王請求恢復兩護衛……”

“皇上,萬萬不可……”

“漢王的兩護衛乃是先帝大怒之下所削減,如今他已經改過,皇上爲彰手足仁德……”

展見星與朱成鈞皆是茫然,楚翰林與羅知府對視一眼,卻是心下了然,這位漢王是當今的親兄弟,隨先帝起兵靖難,建有大功,深受先帝喜愛,一度險些奪位,幸而先帝英明,最終還是將皇位傳給了長子,並且削減了漢王的護衛,將他逐去了封地上。

朱遜爍也是知道的,嫉妒地道:“恢復什麼護衛,削了兩個,不還有一個麼,我們可是三衛都沒了,也沒個人替我們說話。”

代王府的護衛也是在先帝手裡丟了的,這怪代王自己,他在大同魚肉百姓,官員們紛紛參奏,先帝命他上京解釋,他居然不去,先帝是什麼好性子,一怒之下便把他的護衛全削了,又把代王府也圈禁了。

楚翰林和羅知府都裝沒聽見,沒了護衛圈禁八年一放出來還鬧事,這要有護衛,還不知道怎麼禍害人呢。

裡面的爭論終於告了一段落,他們站在階下,聽得斷斷續續的,也不知道到底恢沒恢復,只見又過一會,幾個官員魚貫而出,面色各有喜怒。

然後門口的內侍進去通傳,口諭出來,暫且先只召了楚翰林和羅知府進去。

朱遜爍朱成錩都有些着急,卻也沒辦法,只能等着,又豎着耳朵想去聽裡面的話。

這回是正常奏事,裡面說話的音量都不大,卻是聽不見什麼了。

兩人等得撓心之際,終於裡面傳出話來,傳他們覲見。兩人忙整理了衣裳,互瞪一眼,抖擻地邁步進去。

於是殿外便只剩了展見星和朱成鈞兩個。

一羣人的時候,還好壯個膽,如今人全進去了,展見星蕭瑟地立着,看一眼旁邊僅剩的朱成鈞——只比她高一點點,真是怎麼看怎麼靠不住。

她的緊張又全回來了。

朱成鈞挺大方,把手給她:“再給你捏會?”

展見星低聲道:“不要。”

“那你給我拉着,我緊張着呢。”朱成鈞不由分說便把她手抓起,展見星原要掙扎,感覺到他掌心裡微微的汗意,不由一頓。

這個天氣,又沒跑跳,是不會無故出汗的,他居然真的也在緊張。

這讓展見星願意說話起來,她小聲道:“九爺,你害怕嗎?”

朱成鈞凝視着她,道:“我怕。”

“怕我出賣你?”

朱成鈞點點頭,但隨之,又搖搖頭。

展見星不解:“怎麼?”

朱成鈞沒有回答,他是害怕,但他不是怕展見星扛不住說出實情以後,他會有什麼結果,而是,這件事情本身。

爲什麼怕,他說不清楚,他本來也從未得到過這些,但有了之後再失去,好像就是分外不能忍受——哪怕原不是他該有的東西。

“九爺,如果皇上不相信我,我可能要說出你——”

“皇上有旨,宣你二人進去。”

展見星的話被打斷,她愣住,怎麼會這麼快?朱遜爍和朱成錩好像才進去,楚翰林和羅知府的覲見時間比他們都長多了。

“嘶。”

她回過神抽了口涼氣,因爲朱成鈞忽然重重捏了她一下。

展見星以爲他是提醒,便匆忙收拾起情緒,道:“九爺,我們進去吧。”

朱成鈞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很淡,他放開了手,道:“你之後如果過不下去,可以來找我。”

展見星:“——?”

她莫名其妙,但朱成鈞說完轉身就邁步上了臺階,她無暇追問,只好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