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鈞拉着展見星直接出了城, 往小榮莊而去。
他長大了些,越發在府裡呆不住, 有一點空都愛往外跑, 不是來找展見星, 就是往自己的地盤去。
對,小榮莊已經完全是他的地盤了,前年底過年時, 姚氏兩口子進城來報賬, 展見星當時已經放假回家了,沒親見那場面, 只聽了後來秋果得意的轉述——
“展伴讀,我一點都不誇張, 爺一句話沒說, 只把你們之前算的賬往外一扔, 姚進忠當場褲子都溼了!嘿,這老東西真不老實,爺之前從大爺手裡撈了他的命, 他當面感激得什麼似的,輪到賬上了, 還是欺負爺,把爺當大爺一樣糊弄,非得把他老底揭了,他才知道厲害……”
姚進忠再是愛錢如命,畢竟到不了要錢不要命的境界, 那以後老實得恨不得把自家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刻腦門上,什麼花樣也不敢玩了。
現在得知朱成鈞來莊子上,姚進忠老遠就挺着個大肚子顛顛地出來迎接了,展見星每回看見他都覺得服氣——這可是陶氏的陪房,這麼至近的奴僕,朱成鈞說挖就給挖過來了。
“九爺,展伴讀,可來得巧了,有個小子剛逮了只野雞來,莊上還剩了兩隻冬筍,我這就叫人找出來,燉一鍋冬筍野雞湯,爺嚐嚐就知道了,都不必放別的料,光這兩樣就鮮美得不得了。”
秋果聽得吞了口口水,又嘻嘻笑道:“姚莊頭,你這肚子可真沒白長,每次來,聽你說這些吃的都頭頭是道。”
姚進忠笑道:“九爺在王府裡,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我們這小莊子上,也就這點野意兒還能拿得出手,叫爺嚐個鮮了。”
朱成鈞問他:“有酒嗎?”
姚進忠忙道:“有!爺要什麼酒?有烈一些的燒酒,也有清淡不醉人的果子酒。”
朱成鈞道:“各拿些來。”轉向展見星,“你喝果子酒,行了吧?”
展見星不好再拂他面子,正欲點頭,就聽他道:“你都十五了,越大還越嬌氣起來。別整天聽你孃的話,都快把你管成個姑娘了。我告訴你,男人大了,就該學喝酒了,知不知道?”
展見星癱了臉:“酒有什麼好的?喝完了悶出一身臭氣來,醉了又呼呼喝喝,吵得不得了。有沒有男子氣概,難道必得喝酒纔算數。”
朱成鈞瞥她一眼:“說你嬌氣你還不服,一會嫌人臭一會嫌人吵,這麼多事。”
姚進忠湊趣笑道:“展伴讀生得靦腆,怨不得家裡人不放心他。這幸虧是運氣好,跟在了九爺身邊,若是進了鄉下學堂,那些淘小子們最愛欺負展伴讀這樣的。”
朱成鈞聽了,很有興趣地道:“哦,怎麼欺負?”
“起綽號,扒褲子什麼的,”姚進忠笑道,“不上臺面得很。爺是貴重人,沒聽過這些。”
展見星:“……”
她默默地飛快地離朱成鈞遠了些,但隨即就叫朱成鈞拖回去,朱成鈞的目光還很危險地停在她的腰間:“扒褲子幹嘛?這個好玩?”
展見星用力道:“不好玩!姚莊頭都說了,不上臺面!”
姚進忠笑:“驗驗他到底是丫頭小子——其實都知道,就是起鬨欺負人的把戲。”
朱成鈞若有所思:“你看看我這個伴讀,白得像我喝茶的瓷盅一樣,說不定真需要驗一驗——”
展見星魂飛魄散,拔腿就跑,嘴裡辯解道:“九爺自己不也生得白,白就要驗的話,你才需要驗呢!”
“好啊,你別跑,我讓你驗——”朱成鈞拔腿追上去。
秋果覺得好玩,哈哈笑着也追上去,三個人鬧着把姚進忠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朱成鈞嘴巴上嚇唬人,真追上來倒也沒幹什麼,展見星在大院前停下,終於鬆了口氣,又仍有點驚魂未定——這幸好是如今的朱成鈞,要是倒回一年多前,他聽說有這個“玩法”,只怕真幹得出來。
那一場漫長滂沱的大雨後,他的脾性終究是成熟了點,不像從前那麼放恣了。
野雞味鮮,但與農戶家養的雞比肉質更柴更硬,不是一時半刻能燉好的,朱成鈞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沒什麼好玩的,他就又出去,往田地裡轉悠。
三月初,正是農忙時分,佃農們挽着褲腳在田地辛勤地忙碌着,前期的翻地施肥撒種已經做下去了,現在小麥冒出苗來,還要澆水,除草,農人在這個時候是一刻閒不住的。
朱成鈞蹲在田埂上,順手也拔了幾棵野草,附近有個佃農心痛地偷偷看他,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樣子。
展見星站着看見,會意過來,忍笑:“九爺,別幫倒忙了,你把人家的麥苗拔了。”
朱成鈞愣了一下,把手裡的“野草”和佃農拔掉的那一小堆比了比,又和麥苗比了比,有點悻悻:“不都長一樣。”
說歸說,他到底站了起來,又接着晃悠,與代王府的高牆宮殿比,這裡天高雲淡,時氣和暖,整齊無垠的田地在腳下鋪排出去,信步遊走,就讓人覺得心胸都開闊起來。
三人就這麼隨意走着,直到姚進忠滿頭大汗地找來,說飯菜都備好了,酒也溫好了,他們纔回去。
姚進忠會安排,直接把席面擺在了大院裡的石桌上,正中一鍋冬筍野雞湯,另有葷素各四道,繞着擺了一圈,石桌旁搬了個小風爐,一個小子蹲在風爐旁燙着燒酒。
果子酒這個天氣不用燙,量也不多,只有一個細頸瓶兒擺在桌上。
據姚進忠介紹:“這是莊上才收的兩斤桑葚釀出來的,這個月份桑葚還沒狠熟,只收了向陽的這麼一點兒,我先叫我婆娘封起釀了,試一試味。正好九爺來,也嚐嚐,若覺得好,等下個月果子都熟了,我叫人釀一罈進府裡去。”
朱成鈞點點頭坐下。
燒酒溫好了,朱成鈞還記得這是慶賀宴,自己倒了一杯酒,先向展見星道:“來,賀你的縣案首。”
展見星領他的心意,倒了杯果酒舉起應道:“多謝九爺——”
“噗!”
朱成鈞一口酒全吐出來,差點噴展見星身上去,她忙躍起閃躲不迭。
秋果抱着個小碗正蹲一旁美滋滋地喝着野雞湯呢,嚇一跳,忙跑過來:“爺,怎麼了怎麼了?”
“這什麼怪味,怎麼這麼辣,又嗆。”朱成鈞丟下酒盅,眉頭深鎖,抖了抖自己的衣襟——有幾滴濺上去了。
原已要轉身離開不打擾他們的姚進忠轉回身來,好笑道:“九爺原來沒飲過酒?燒酒就是這樣的,爺喝慣了就好了。”
朱成鈞滿臉嫌棄:“什麼習慣?這麼難喝的東西還要我習慣它。”
他看向展見星,她手裡的桑葚酒已經空了,但表情並沒什麼變化。
展見星跟他對視一下,慢慢坐了回去,道:“九爺,男人大了,就該學喝酒了。”
她嘴角微微翹起,眼睫微垂着,看不出來眼神,可是眼角眉梢那種秀致打趣的笑意抑不住地漾出來,因爲細微,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像田地裡他才拔過的野草裡最嫩綠的那片細葉,才冒出來一點尖兒又帶着點毛茸茸地,拂過他的心間。
朱成鈞愣了片刻,把她面前的細頸瓶子搶過來,對嘴喝了一口,然後回味了一下:“這個不辣,甜的,怪不得你沒事。”
展見星就愕然了:“九爺,你怎麼這樣?”
朱成鈞:“我哪樣了?”
展見星比劃着:“你——你這樣喝,叫別人還怎麼喝?”
“我又沒吐口水進去,有什麼不能喝?”朱成鈞理直氣壯,把她的杯子奪過來,又倒了一杯給她。
展見星板着臉——她不是有這麼講究,最難的時候,有口飯吃就不錯了,誰還顧得上在意這些。問題是她看出來,朱成鈞是故意這麼幹的。
好好的,非要惹她一下圖什麼,她真是費解。
朱成鈞不但要惹她,還停不下來了,見她坐着不動,直接把杯子舉着要往她脣邊塞,展見星強不過他,只得一邊閃躲一邊認輸:“好了,行了,我自己來。”
一通小波折過去,才終於安生吃起飯來,朱成鈞不肯碰燒酒了,也倒果酒喝,姚進忠見了,笑道:“九爺不喜歡,那就便宜我了。”
朱成鈞揮揮手,他高興地抱着酒壺走了。
一瓶果酒實在沒多少,中間秋果也來好奇地蹭了一杯,三個人分喝,不一會兒瓶就空了,於是接下來就只能喝野雞湯了。
湯確實鮮美非常,野雞肉仍有一點不可避免的硬,但裡面的冬筍吸飽了湯汁,一口咬下去,既香濃又能感覺到內裡筍本身的清爽,鮮而不膩,讓人吃到不想停下來。
正滿足之際,姚進忠又回來了,他看上去已經喝了點小酒,臉色帶點紅暈,進來道:“九爺,原不該這時候來攪擾,不過那年九爺送過來的孫家人來找,說有件要緊的事要找展伴讀,老奴怕誤了事,來回一聲,可要叫他進來嗎?”
朱成鈞擡眼,放下竹箸:“叫他進來。”
展見星也正容坐好,她心下奇怪:孫家的媳婦春英本是王府丫頭,曾侵佔他家田地的也是代王府,與她不算有多少交集,怎會來找她有要事?
來的是鐵柱,他家的田就在小榮莊邊上,兩處相鄰,聽見了王府裡有主子來莊上閒逛的消息,才找過來了。
他是個憨厚性子,進了院子就直接道:“展伴讀,有件事告訴你,你是長勝堡村那邊的人吧?有人與你有仇,收買了你祖父祖母,想去縣衙告你不孝。”
作者有話要說: 一葉障目·燈下黑·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