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真到楚翰林跟前時, 展見星原想隱瞞一點,不把朱成鈞疑心病那一截說出來,但朱成鈞自己毫無顧忌,乾脆利落全倒了, 倒完以後, 直接向楚翰林求證。
楚翰林:“……”
他冷靜了一下, 先道:“九郎,你不要亂想, 皇上爲太子時一向英武孝順, 絕不可能行此逆行。”
朱成鈞一時沒有說話,打量着他,這裡面其實一共兩樁事, 漢王使者是一件,先帝死因是一件,全部是至關要緊的大事, 楚翰林這冷靜的,可也太快了些。
他幽幽地:“先生, 皇伯父的事, 你早就知道了吧?”
楚翰林一愣——學生精明成這個樣子, 實在是有點麻煩。
他苦笑,坦白道:“也不算早, 就是上個月時,我有外地的朋友寫信來,信中隱約提了此事。他在河南爲官, 據他所說,這在河南官場上已不是秘密了。九郎,漢王封地正在河南境內,這流言是誰放的,你總推測得出來吧?漢王不惜暴露自己曾刺駕的秘密也要向皇上潑上一盆髒水,他狂悖至此,直是反賊行徑,他的話如何作準。”
朱成鈞道:“我沒相信他,但我也不相信皇上。”
展見星忙扯了他一把:“九爺。”
這種話也是能胡亂說的。
朱成鈞轉頭:“怎麼?大不了他不給我王位,我拿王位跟他換一個明白。”
楚翰林搖頭,感於這個學生對先帝的癡意,不好斥責,和緩着口氣道:“皇上沒有理由這樣做。天有不測風雲,先帝命數如此,非人力所能扭轉算盡。漢王既然已經找到了你們府上,恐怕起兵之日就在眼前,他奪位無禮無法,自然要先污衊皇上的名聲,讓皇上蒙上得位不正的疑影,他纔有藉口起兵,也才能拉攏到一些人的支持。這原是兩軍對陣時使的手段,九郎,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
朱成鈞道:“是,但這疑問也是真的。”
當今登基時,楚翰林一直在大同,全程未曾參與,裡面究竟是不是有什麼內情,就不是他所能解答的了,他只能道:“你即便疑心,也當更疑心漢王。”
朱成鈞不着聲,過一會兒道:“先生,我不疑心,那我直接去問皇上行嗎?”
楚翰林忙道:“不可!你怎麼問?上書去問皇上漢王所言是虛是實嗎?你若是臣子,最壞挨一頓板子罷了,你爲宗室,這一問就要將你的王位問掉了!你千萬不要自誤,你與皇上本無情分,親戚又遠一層,真弄丟了王位,異日恐怕再也無法求回來,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爲這種事失去王位,你自己說值不值得?”
朱成鈞道:“值得。”
這個——癡兒!
楚翰林這下拿他沒有辦法了,只能向展見星道:“我要寫奏本向京裡上報,眼下沒有空閒,見星,你多勸勸他,別叫他做傻事。”
展見星點頭:“是。”
從楚翰林屋裡出來以後,她見朱成鈞有些神思不屬,便道:“九爺,我陪你散散心吧?”
朱成鈞琢磨着心事,隨意點了點頭,展見星想了想,引着他往王府花園那一片走去。
王府裡可散心的也就這一片了,朱遜爍走後,朱成錩讓人把花園各處修整了一遍,朱成鈳曾掉進去的荷花池子也重新挖過了,現在在裡面走動,風景比原先好了不少,人的心境也比回去東三所那個小院子開闊些。
這個時節,荷已開敗,只剩幾支枯敗荷葉並兩三個未摘的蓮蓬支棱在水上,別有一番秋意深濃之色。
朱成鈞負手望了水面一會,忽然道:“展見星,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沒事找事,疑心很重?”
展見星遲疑片刻,道:“不是。”
朱成鈞意外地轉了頭:“嗯?”
展見星跟他站到一起:“九爺,我先前說的話,你別全往心裡去。先帝對你有恩,你想爲他求一個明白,並沒有錯,只是事涉天下蒼生,我才懇請你慎重。”
朱成鈞的面色緩和了下來,又問道:“如果我真把王位丟了,你還做我的伴讀嗎?”
展見星無語:“九爺,你現在也沒王位。”
而且將來有沒有都未知,朱成錩在新帝登基時出了次昏招,新帝與代王府本無來往,可不會懂得區別看待,他把朱成錩的王位扣了,對朱成鈞的印象很可能也好不到哪兒去。
朱成鈞卻道:“我不跟他作對,會有的。但我要是就跟他作對呢,你怎麼辦?”
“規勸你。”
“勸不住呢,你向着他還是向着我?”
“向着——”展見星醒神,匪夷所思道,“這有什麼向着不向着?”
“沒有你句句替他說話?”朱成鈞反問。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展見星頭疼道:“我爲臣民,忠君愛國是本分,哪是替誰說話不說話。”
“你忠他愛他,有沒有想過我是什麼感受?”
他越發胡攪蠻纏了,展見星意識到與他分辨不清楚這個問題,他本是宗室,家國在他那兒就是攪成一起的。無奈順着問道:“什麼感受?”
朱成鈞一字一頓:“心、寒。”
“……”展見星憋了笑,“哦。”
“哦什麼?你應該向着我,跟我最好,知不知道?”
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展見星含糊地應了:“嗯。”
朱成鈞不滿意:“你說一遍。”
展見星瞠目:“什麼?”
“我剛纔的話,你照着說一遍,我就原諒你。”
展見星:“……九爺,我們兩個男人,弄得這麼肉麻不好吧?”
朱成鈞點點頭:“好,你替他說那麼多話,跟我說一句好話,都覺得肉麻。我還沒叫你自己想,我替你想好了,叫你照着說一遍,你都不肯。你心根本不在我身上。”
展見星招架不住,無言以對——這時候就暴露了她的不足之處,她畢竟不是真的男人,不知道正常關係好的兩個男人在一塊是怎麼相處的,模糊覺得朱成鈞太黏糊了,可看他那麼理直氣壯的樣子,也不敢說他表達情誼就真的表達得不對。
朱成鈞其實也不知道,但他不管那麼多,就是隨心所欲地提要求,直把展見星逼到挨不過,紅着臉道:“我向着你,跟——跟你最好行了吧?”
他才覺得舒服了,把她肩膀一攬,晃悠着往外走:“走,找大哥去。”
展見星一邊試圖掙扎,一邊問道:“找大爺?你要告訴他?”
“嗯,我問了丟王位,那就叫他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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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錩正在滿心糾結。
反,還是不反,這是個問題。不反,王位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落到他的頭上,反,輸了怎麼辦,那時別說王位,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要麼就再等一等,也許哪天皇上開恩,還能想起他這一門親戚來,可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去呢,漢王的贏面其實很大,當年他們這一脈的成祖起兵,先帝作爲長子一直留守在後方,都是漢王在跟隨成祖南征北戰,漢王驍勇善戰,爲謀反準備多年,新帝卻登基不久,朝政還沒怎麼摸得熟,如果他不中用,叫漢王從寶座上趕下來,他可就錯過了一個燒熱竈的大好機會——
朱成鈞爲此愁的,就差折朵花來數花瓣了。
這個時候,朱成鈞進去告訴他,楚翰林已經知道了漢王使者來訪的事,在準備上書了,差不多等於一個霹靂砸他頭上,轟得他眼冒金星。
“你——你!”他一時氣到說不出話來。
他下不了決心,不表示他想讓弟弟幫他下這個決心!
朱成鈞道:“大哥,你怎麼能聽信漢王使者的話?他要造反,必然要造皇上的謠,說那些話,都是哄你的,你不該相信纔是。”
展見星爲之側目——楚翰林的話,他現學現賣得可真快,也不知道到底生疑心的是誰。
看朱成錩的臉色,他恐怕根本沒想起來這一茬,皇上害沒害先帝,他根本不關心,只在意自己能不能從中撈到好處而已。
朱成錩就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壞我的事,還教訓起我來了!來人,拿板子來!”
展見星緊張起來,朱成鈞眼皮都沒動一下:“大哥,你還有空跟我生氣?我沒想害你,我才告訴先生,跟着就來這兒了,先生的上書還沒送出去,你現在寫密告還來得及,把漢王使者看守好了,到時候交出去就是了,這事與我們沒多大相干。”
聽他這麼說,朱成錩終於冷靜了一點下來,意識到自己確實沒空,時間太緊了,他甚至沒空問一問朱成鈞是怎麼知道漢王使者來訪的事——也沒什麼好問的,多了個陌生人在府裡,半個多月了,要想留意,總能窺探到。
但他又着實不甘心,本來不敢的決心,這會兒叫人強行拿走,就好像真的損失了什麼,恨得他上前照着朱成鈞劈頭一掌:“你算什麼東西,到我跟前裝深明大義來了!”
朱成鈞微側了臉,這一巴掌大半扇在他耳朵邊上,但仍有小半落在頰邊,帶出一點紅印來。
展見星愀然變色,反應過來要上前理論,朱成鈞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攔下來,面無表情向着朱成錩道:“大哥,我是爲了你好。不論你反不反,皇上知道你聽信他人的造謠是什麼好事嗎?你不但要儘快上書,最好還要辯白清楚,你絕不相信謠言,但難保他人相信,爲了以正視聽,請皇上嚴詞駁斥漢王,公告天下登基真相。”
朱成錩冷笑着:“好啊,到底讀了兩年書,讀出個忠臣孝子來了,我做事還要你教——滾!”
朱成鈞不再廢話,轉頭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晃晃展見星的手臂:“你生氣什麼?”
展見星何止生氣,快氣死了:“你怎麼沒說你要捱打?早知道就不該來,想別的法子就是了!”
朱成鈞道:“又沒打着我,我不叫他出一口氣,他怎麼肯聽我的話。”
朱成錩這會兒再生氣,回頭必然會照着他說的做,因爲他已經把自己“忠臣”的牌號立起來了,朱成錩當然是不忠,他越是知道自己不忠,越是隻有踩着他的印子來,並不是要聽他的話,找個忠臣模板套進去而已。
展見星十分意難平,她知道沒得先帝庇護之前,朱成鈞日子不好過是一回事,親眼看見他挨長兄的巴掌又是另一回事,這衝擊力讓她都怪起朱成鈞來了:“你就沒有別的辦法嗎,爲什麼叫他打你,你給我看看,到底打得怎麼樣了?”
朱成鈞聞言,聽話地停下來,低了頭讓她看。
他已經不像從前只比展見星高一點了,這一二年來他年紀到了,抽條極快,展見星長不過他,他低了頭,她還得仰起臉來,看來看去只看見一點紅印,不放心,也顧不得避諱,捏着朱成鈞的下巴把他耳根後都看了看,見確實沒什麼,纔好受一點,兀自十分不平:“他算什麼大哥,簡直混賬。”
朱成鈞附和:“對,混賬。”
展見星瞪他:“你笑什麼?”
“我笑了嗎?”
“你嘴巴咧那麼大。”
“好吧,我笑了。”朱成鈞承認。
“有什麼好笑的,你這麼大人了,還打你,他真是,真是——”
朱成鈞替她說:“真是混賬。”
他說歸說,嘴巴的弧度一點都沒有減少,陽光燦爛的,好像捱打不但不丟人,還是什麼很光榮的事一樣,展見星終於沒脾氣了:“——不知道你還樂什麼。”
朱成鈞也不解釋,重新拉起她的手臂在秋陽下晃悠着往前走,他沒有說,但是心裡認真覺得:再叫朱成錩打一下,也是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