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現任臨川王朱議靈是朱成鈞的叔伯輩, 年紀不甚大, 只與朱成錩彷彿, 今年初時, 剛做過了三十歲的生日。

這位郡王十分的逍遙會享受,不但擺了酒, 還弄了個戲班子, 咿咿呀呀地在花廳外頭唱:“我覷東海一窪水, 泰山一攜塵……”

朱議靈自己則着件醬紫色的家常道袍, 發上束的不是玉冠也不是金冠,而是頂藤冠, 歪在一把紫藤椅裡,半閉着眼,搖頭晃腦地隨着曲調打拍子。

聽見人進來通傳, 他才把眼一睜, 哈哈笑道:“是我那侄兒來了嗎——哎呦!”

他一下竄起來,幾步搶到才邁進門檻的朱成鈞面前,把住他的手臂, 十分驚訝地問道, “大侄兒,你這是遭了匪兵還是遭了賊了?怎麼寒素成了這副模樣?”

朱成鈞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朱議靈——心下了然。他自己不飾奢華,但眼力不缺,朱議靈看着快打扮成個道觀裡的道士了,但是他那道袍是杭州織造局所出的上等橫羅所制, 編制精巧的藤冠裡鑲着一小塊凝脂般的和田白玉,他似乎出世,實則只這兩件衣飾,就絕不是普通道士所能有的。

反觀朱成鈞自己,他的長衣就只是松江細布而已,頭上戴一頂烏紗制的小帽,與他身後跟着的秋果都沒多大分別。

“侄兒問王叔安。”朱成鈞行下禮去,才道,“並沒有,如此行路方便,少遇匪人。”

朱議靈還抓着他,原想叫他不要多禮,但完全抵不過他的力道,只得鬆手後退兩步,受了禮,才又哈哈笑道:“好了,來坐罷!你我不是外人,別客氣,看你這滿頭汗,來,先吃塊西瓜。”

他一邊招呼着,一邊自己也回去座位,抓起塊西瓜啃起來,秋果被下人引到邊上,也得了一塊,他才吃了個大桃不久,腹裡是飽的,但見這瓜紅豔誘人,禁不住口水又被引了出來,當下一邊吃,一邊有點好奇地扭頭去偷瞄朱議靈——這位王爺可夠平易可親的啊。

不但穿着,整個做派,都和他們代王府的爺們截然不同。

“侄兒,你聽我排的這齣戲怎麼樣?”朱議靈一塊瓜吃完,丟掉瓜皮,一抹嘴,跟朱成鈞搭話。

朱成鈞道:“外面的戲原是王叔排的?”

朱議靈拍拍胸口——留下半個溼漉漉的瓜汁印,“可不是,從四月裡排到現在,總算排出個樣子來了,你瞧還中聽嗎?”

朱成鈞搖頭:“我聽不懂。”

“……”朱議靈笑倒在藤椅裡,“好!你是個實在人,有一說一,不玩虛的,本王喜歡!”

“王叔是風雅人,才懂這些。”

“哎,風雅什麼,我也是個粗人。”朱議靈擺手,“要說風雅,我父王纔是真風雅,這齣戲就是他老人家寫的,我搶了這個排戲的差事,爲着等到年底張真人做五十大壽時,好送去給他的道場湊個熱鬧。”

他很善解人意,見朱成鈞不說話,便以爲他不明白其中的聯繫,主動解釋道:“我父王好修道,愛聽龍虎山的張真人講經,和他好得很。張真人做壽,我們這些小輩就也得表示表示。”

朱成鈞點點頭:“王叔,道士也能聽戲嗎?”

“怎麼不能,哦,你以爲是那些風月戲文?”朱議靈拍大腿笑道,“那你可想歪了,這一齣戲叫做衝漠子獨步大羅天,講的就是仙人呂洞賓度化衝漠子得道成仙的故事,正合他們龍虎山的本行。不過,我看這些道士本事有限得很,哄得我父王都在家修行好幾年了,沒見修出什麼神驗來。”

“寧王叔祖的修行還不好麼?”朱成鈞道,“連皇上都知道他道心虔誠了。”

朱議靈的手在大腿外側停住,不着痕跡地蜷縮,“皇上?好侄兒,你這可得跟我細說說!你見着皇上了?皇上提起我父王,都是怎麼說的?”

他說着話,整個身體都熱切地夠過來,又用一種推心置腹般的口氣道,“你我同爲宗藩,外面看着風光自在,可自家的難處,自家知道,那些吃飽了撐着的御史們,不定哪個在皇上跟前下句話,我們都得嗆一臉灰。他們沆瀣一氣,專愛拿我們當墊腳石擡他們的聲望,我們也得齊心不是?好侄兒,你只管說,做叔叔的不叫你白說,我也有消息要告訴你呢!”

他連哄帶勸了這麼一長串,朱成鈞看上去卻似乎並不覺得這個話有什麼需要保密,很痛快地就和盤托出了:“我來就藩前,皇上召我見了一次。就是那時候說的,皇上說寧王叔祖如今好道,清虛自守,子孫僕從都受約束,甚少做出擾民的事。皇上叫我要多向寧王叔祖和叔叔們學學,別把我們大同的風氣帶過來。”

大同什麼風氣,自然就是代王上街敲人的風氣了。

朱議靈哈哈一笑,退了回去:“原來如此。皇上真是謬讚了,我看侄兒你是個老實人,斷然不會做出什麼歹事的。對了,叔叔我多嘴問一句,你好端端的,怎麼會封到江西來?我們這水土雖不錯,畢竟太遠了,你在大同附近撿塊地方,多好呢。皇上也是的,你又沒犯錯,怎麼就叫你背井離鄉起來。”

朱成鈞搖頭:“不是皇上,是我向皇上求的。我大哥不喜歡我。”

他後一句看似沒頭沒尾,但朱議靈生於王家,瞬間領悟過來其中能有多少種隱義,他體貼地沒有細問,只是收起笑容,嘆了口氣:“唉,難爲你了。來,不說了,喝酒,這是夏天裡新釀的枇杷酒,不大醉人,甜滋滋的,這個天喝正好。”

枇杷酒果香濃郁,清甜滿口,確實好喝,兩杯酒過後,朱成鈞問:“王叔剛纔說,有什麼消息告訴我?”

“哦,對,瞧我這記性。”朱議靈放下酒盅,傾身過來道,“侄兒,崇仁那個縣令,是不是做過你的伴讀?”

朱成鈞點點頭。

“你那時跟他是不是合不來?”

朱成鈞遲疑了一下——他在想找個什麼詞來形容他和展見星間的關係,但朱議靈已經從他的沉默裡解答出了自己的答案:“看來是了,難怪他一點不肯買你的賬。侄兒,我說了,你別生氣,你人生地不熟地封到我們這兒來,我做叔叔的湊合能算半個主人,臨川離崇仁又近,我該替你操操心,就派人去打聽了一下,原本想看看你的王府建在哪,以後長日無聊,好來往來往。誰知打聽了好幾遍,崇仁都鴉雀無聲的,那縣令沉得住氣,我這性子急,可忍不了了,託我這裡的臨川縣令直接寫信去問,你猜崇仁縣令怎麼回的?”

朱成鈞道:“怎麼回?”

他話簡短,但眼神極專注地看過來,顯然是很在意這事——這是當然的,往後一輩子就定在這兒了,自己的王府,能不在意麼。朱議靈就道:“他說他有數!嘿,把你的王府拖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他還有數,我看他是壓根沒把你放在眼裡!”

朱成鈞眼角垂下來,道:“是,他眼裡是沒有我。”

“侄兒,剛纔王魯悄悄納悶地告訴了我一句,說你怕他?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認慫,他一個縣令,你怕他什麼?別說這事你佔着理,就是不佔,你也不能叫他爬到你頭上來。”

朱成鈞道:“王叔,這話不對,不佔理,我怎麼和他吵?”

“侄兒,你也太老實了。”朱議靈搖頭,“你不知道,那縣令踩着你,在崇仁一下就把名聲刷起來了,他本來纔多大,我聽說似乎還是從京裡貶過來的,能懂得什麼?就因爲敢硬扛着不建王府,把縣衙裡那些積年的老油條滾刀肉們全鎮住了,如今天天跟着他,一時勸課農桑,一時巡視學校,指哪打哪,竟沒人敢跟他弄鬼。”

“你說,這不都是從你頭上來的?我要是你,我可萬萬咽不下這口氣!”

“都是從我頭上來的?”朱成鈞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才問,“那是他欠我了?”

“欠大發了!”朱議靈斬釘截鐵地道,“這些芝麻官,個個口號喊得響亮,其實有幾個真的一心奉公,還不是爲了往上爬。他如今倒好,不但在縣衙裡如魚得水,出了門,百姓也沒幾個不誇的,其實才來了不到兩個月,究竟做了什麼實事呢,分明都是借了你的東風。”

朱成鈞點頭附和:“對,都是我幫了他。”

朱議靈見他聽得進去,十分滿意,打鐵趁熱地勸他:“所以侄兒,你可不能叫他繼續這麼沽名釣譽下去了。你也別擔心,那些皁隸滑如油奸似鬼,如今表面上看着個個聽話,暗地裡都明白着呢,知道上官這風光好比飲鴆止渴,你一來,他那戲就得塌臺。”

朱成鈞道:“怎麼,別人也想害他?”

“害不至於,不過官太清了,底下的人麼,日子就不好過了。”朱議靈一笑,“崇仁那縣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着縮手,這是日子還短,長了,誰願意呢。”

朱成鈞冷不丁問他:“王叔,你送了嗎?”

朱議靈一怔,舉手拿酒盅,撒了一點出來,他把剩的大半杯一氣飲盡,才抹嘴笑道:“我閒得慌,送他幹嘛!他再扎手,又礙不着我的事。”

送了,被照臉摔回來了,所以這麼孜孜不倦地跟他講展見星的壞話。

朱成鈞心下篤定,微笑道:“我隨便問問,王叔別見怪。”

“哎,不說那些煩心事了,侄兒,你只管先在我這住下,不用怕那些言官知道了參你,崇仁縣令不給你建府,你沒地方住,怪着你嗎?你好賴也是一個郡王了,總不能睡大街上去。”

朱成鈞搖頭,起身:“多謝王叔美意。不過不必了,我早點去崇仁催一催纔好。”

“那也行,不過——你就這麼去?”朱議靈看看他,又看看跑到外面戲臺下聽戲的秋果。秋果其實也聽不懂,就看個臺上人來人往的熱鬧。

“要不我借你幾個人。”朱議靈熱情地道。

“不了,鬧得聲勢浩大的也不好,豈不是更成全了他。”朱成鈞平板着臉道,“我就這麼去,他一日不給我建,我就直接住他縣衙裡去,看誰耗得過誰。”

“……”朱議靈大笑,“好,也好,侄兒,看不出你還怪促狹的。就這麼辦,他受不了,自然就叫人動工去了。”

當下朱議靈給他安排了車,妥妥當當地命人送他往崇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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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看來小柳的信上說得不錯,崇仁郡王和崇仁縣那個伴讀知縣的關係確實十分糟糕,兩個人簡直是針鋒相對,一個都不肯讓寸步。”花廳裡的下人們全被遣出,外面的戲還在唱着,王魯站到朱議靈身邊,低聲道。

朱議靈點點頭:“看來本王是多慮了。皇上把這麼不和的兩個人派過來,多半隻是巧合,並沒有對我們寧藩生出什麼疑心來。”

“這麼多年來,寧王爺寫戲,修道,好茶,漢王要造反,寧王爺還第一個與他劃清界限,都這般忍氣吞聲了,朝廷還能生什麼疑心呢。”王魯帶着嘆息勸慰。

“漢王那個蠢貨就別提了。”朱議靈鄙夷地道,“想造反想得全天下都知道,能成功就怪了。”

王魯連忙道:“王爺說的是,我們可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也沒那樣的心。”朱議靈拖長了語調說着,又道:“老柳也是個廢物,這麼多年,寸功未建,不過倒難爲他,養了個好兒子,這個小柳真是一把寶刀,你記着,本王留他有大用處,這次也是事態緊急,才動用了他一回,以後沒有本王的吩咐,絕不可再聯繫他,叫他好好藏着。”

王魯應道:“是,在下知道輕重,不會壞王爺的事。”

朱議靈方閉了眼,倒回椅中,重新聽起戲來。

王魯不敢打攪他,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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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一點點西斜,暮色四合,夜色漸深,朱議靈始終沒去休息,就在花廳裡用了晚飯,吃完飯,繼續一折一折地聽戲,直聽到長長的一本戲唱到尾聲,餘音繚繞之際,王魯重新轉了回來。

“王爺,送崇仁郡王的人回來了。”

朱議靈已快睡着了,被驚醒,揉揉眼睛:“怎麼說?我那侄兒真住縣衙去了?”

王魯表情忍笑:“在下也不知道。大約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大約,你逗本王玩兒?”

王魯憋不住了,笑出來:“回王爺,崇仁那個展縣令脾氣真的剛烈,崇仁郡王都找上門去了,裡頭傳出話來,說他是外官,依律不能與藩王交接,不許崇仁郡王進去,也不見他。崇仁郡王帶的人手不足,沒法硬闖,脾氣似乎也上來了,把二門處守門的門子板凳搶了,就坐那硬等,等到傍晚,縣衙關門,把他攆了出來。”

“哦!居然還攆他?他就讓攆?”

“當時他是走了。但我們的人悄悄跟着,看見他在縣衙門口發了會呆後,繞着縣衙走,走到後衙那邊的院牆,踩着他那個內侍的肩膀,就直接翻牆進去了。”

朱議靈兩眼都放起光來:“翻牆?他敢翻進朝廷命官的後宅?!這——這真是!他們大同的風氣,真是不一樣啊!”

王魯陪着笑:“可能是受了王爺的鼓勵。”

“去,我可沒叫他爬人家後宅裡去。這小子自己太愣了。”朱議靈說着,睏意全消,支起身來,追着問道:“那然後呢?”

王魯爲難道:“王爺,這就不知道了。那畢竟是縣衙,我們的人不好跟進去,要是被發現了,說不清啊。”

朱議靈甚是不滿:“這就沒了?你這不是吊本王的胃口嗎?”

王魯忙道:“王爺別急,在下這就再命人去打聽,進是進不去,聽一聽外面的風聲,總是不難的。”

朱議靈揮揮手:“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