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展伴讀, 你扮得挺像,但是這個辮子梳得不對。”秋果看見展見星出來, 注意力就轉移了,不再操心他家爺到底喜歡男的還是女的,認真指點起展見星來,“你這編得一高一低,一粗一細,要真是個姑娘, 恐怕嫁不出去。”

他說着, 又噗哧笑出來。

展見星長到如今, 印象裡就沒有做女兒打扮的時候,辛勞的生活磨滅了她大部分的閒致情趣, 被秋果一說,她只能摸摸辮子道:“是嗎?我盡力了。”

“不怪你,你一個男人,會編辮子倒奇怪了。”秋果安慰她, 又自告奮勇道,“展伴讀,我替你重梳一下,複雜的那些環髻啊什麼我也不會,編條辮子還是可以的。”

展見星遲疑一下, 就點了頭:“好。”

說實話,她做男人這麼多年,舉止都自然變得大而化之, 真正復她本來面目是什麼樣,她不但沒見過,連想都想不出來,萬一男相得太厲害,讓婦人把她這個真貨也當成了假貨,覺出不對嚇跑了,那就笑話了。

不過等真進了屋,來擺弄她的就變成了朱成鈞,他堂而皇之地把秋果擠去了一邊,然後自己躍躍欲試地向她伸出了手。

展見星想躲:“你幹嘛?”又覺讓秋果編不讓他編不太對勁,補充一句道,“九爺,別添亂,你又不會梳辮子,早點試完,我還要回去呢。”

“我會。”朱成鈞眼睛亮晶晶地道——打從到崇仁以來,他似乎穩重不少,很少再露出這種有點幼稚的表情了。他就用這種簡直像小孩子討糖吃的表情道,“我梳得比秋果好。我的頭髮都是自己梳的。”

“你又不梳辮子,我的頭髮也是自己梳的,我就不會。”

“那是你笨。”

展見星瞪他。

但實在沒什麼威懾力——因爲她兩個辮子梳得是真不怎麼樣,右邊鬆垮垮,左邊又太緊了,歪扭着,擰得像要飛起來,她這麼個造型瞪人,只能把人瞪得發笑。

秋果旁觀的都忍不住笑出來,展伴讀讀書厲害,可這手,真太笨了,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把自己捯飭成這樣的。而就這樣,虧他家爺還能看到發癡,還跟人表白,絕不喜歡女人呢。

朱成鈞比他厲害得多,直到此刻也沒笑,好聲好氣地在哄人:“我不說你笨了,我給你梳。”

這麼拖下去不是個事,梳子已經到了他手裡,秋果不可能跟自己主子搶東西,展見星被他態度軟得臉色也冷不下去,只得認輸道:“那你快一點,梳不好就算了,別勉強。”

“嗯。”

朱成鈞答應得痛快,但等他真上了手,沒兩下——

“嘶。”展見星叫痛,要攆他,“算了,不梳了。”

朱成鈞不肯:“我輕一點。”

秋果在旁公允幫腔:“展伴讀,這不怨我們爺,你先前辮子編得太亂,好些地方都打結了,梳開來難免有點痛的。”

展見星只好忍着。

她面前沒鏡子,不很清楚朱成鈞在她身後到底怎麼折騰的,但感覺他確實把力氣放得很輕,這麼梳了一會兒,她不自在起來,又後悔怎麼就答應了他,找茬道:“九爺,你太慢了,我娘還在家等我,我要回去了。”

“不着急,我送你。”

“我又不是姑娘,回個家爲什麼要你送。”

“我樂意。”

展見星:“……”

秋果站在她對面,聽着他們的鬥嘴,笑容漸漸消失,眼中露出驚歎:“展伴讀,你——”

他這個“你”字餘音繞樑地拉長了好一會,才落下來:“你真的好像個姑娘啊。”

言語好像都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他舉起手來激動地比劃着:“展伴讀,你瞎梳什麼辮子啊,什麼都不用弄,你就這麼把頭髮放下來,就像極了。我要不是早認得你,這會兒肯定真以爲你是個姑娘了!”

展見星看不見朱成鈞,朱成鈞一直在背後認真梳通她打結的頭髮,其實也看不見她的臉,這時聽秋果一說,他把臉往前一探,眼就直了。

展見星:“——你看什麼?”

她其實有點在虛張聲勢地強撐着了,人心虛時,大多如此。

朱成鈞沒回答她,只喃喃道:“不,我不喜歡女人。”

展見星面無表情:“哦,我知道了。”

但朱成鈞的話語跟他的表現是兩回事,他眼睛根本拔不出來。

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不過放下頭髮來,產生不了多大變化——但這變化又是分明着的,不論展見星把表情繃得多兇,掩蓋不了她柔和下來的氣質。

這一柔,朱成鈞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他完全分辨不了,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向她挨近:“展見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湊近了想做什麼,只覺得心裡很軟,像暈着一汪水,不對,是一汪酒,可能是桑葚酒,也可能是枇杷酒,不怎麼醉人,只是薰得他軟軟的,又覺得很甜。

即使他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已經被一巴掌糊在臉上推開了,那點軟甜仍舊在他心裡揮之不去,他從展見星的指縫裡看着她,淺色瞳仁睜着,好一會,才眨了一下眼。

展見星:“……”她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惱得把他臉頰一掐,“你還梳不梳了?不梳我走了。”

朱成鈞道:“別走,我蘇。”

她這一掐沒留情,着實不輕,朱成鈞半邊臉都叫她掐變形了,吐出來的字也走了音,秋果感同身受地咧了下嘴巴,也一下子“清醒”過來:這要真是個姑娘,這會兒該含羞帶怯地低頭了,結果看展伴讀這下手狠的。

朱成鈞終於老老實實地縮回去編辮子了,他當然也是頭一次幹這個,但可能是旁觀者清,比展見星自己弄得好多了,工工整整的。

展見星早後悔一時腦筋沒轉過來讓他擺弄了,感覺到他似乎編好了,在退後打量一下——他是真的用心,眼神專注得不行,嘴角都抿起來。忙逃也似地跳了開去。

“怎麼樣,還行嗎?”她不敢搭理朱成鈞,去問秋果。

秋果讚歎地豎起大拇指:“展伴讀,太行了!”

朱成鈞吸取了她之前的失敗經驗,沒弄分發,只給她在腦後總編成了一根辮子,清爽簡潔,與她偷來的衣裳正相匹配,她的臉面露着,沒什麼嫵媚之意,只是瓷白清柔裡透着颯爽,像是個面容姣好而因家境又幹慣了活的貧家少女。

“你這是渾然天成啊展伴讀!”秋果忍不住又誇了一句,又問朱成鈞,“爺,你說是不是?”

朱成鈞慢騰騰點了下頭:“嗯。”

他的眼神還是很亮,漸漸又泛起了一層霧,似乎是失神,似乎是糊塗,又似乎是說不清的一點疑惑。

“像就行。”展見星胡亂揮了揮手,請他們出去,“我換回來。”

門扉合起又打開,再出來的展見星又是一貫的模樣了,她給自己梳髮髻要順溜許多,不要鏡子也利落地在頭頂綁好了。

“秋果,你白天去那邊打探,看到有動靜了嗎?”

秋果一拍腦袋:“展伴讀,我都忘了告訴你,我去東來巷那邊打聽過了,那個柺子姓趙,就是本地人,本來是個媒婆,這兩年不知怎麼發達了起來,不太做那些保媒拉縴的勾當了,鄰居們私下議論,覺得她的錢有些來路不正,但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來的。”

東來巷的地址是冒氏提供的,她摸不清山裡的道路,但在崇仁住了好幾年,縣城之內她很熟悉,詳細地把自己遇見那婦人的地點告訴了秋果,只是爲了保密,她自己不便露頭,就由秋果去打聽了一下。

“趙柺子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外地,丈夫死了,就剩了她一個人,不過近來有錢了,買了個小丫頭在家裡使,我早上去時,小丫頭坐在門口和鄰居一個小姑娘翻花繩玩,我怕落了人眼,沒上去搭話,只認了認臉——我猜着,她主子要在家,她肯定沒這麼空閒能出來玩。東來巷附近有家糕餅店,等到傍晚時,我假裝去買糕餅,又跑去看了看,這回正好撞見那小丫頭也在糕餅店裡,她買的分量不多,但都挑的是精細的糕點,她應該不會有那麼多錢給自己買這些。”

展見星讚許地點了點頭:“秋果,有勞你了,你看得真準。”

秋果挺挺胸脯:“那是。”

展見星換回衣裳後自然不少,看向朱成鈞道:“趙氏多半回來了,事不宜遲,我們的計策明日就開始,九爺,這個給你,你可憑此號令衙役,縣衙那邊,就託付給你了。”

她帶來的不只有換裝的衣裳,還有自己的官印,她從包袱邊角翻出來,遞向朱成鈞。

朱成鈞接到手裡:“我知道了。”

**

當夜。

朱成鈞朦朧着,欲睡欲醒。

他夢中有一個影子,他知道那影子是誰,但其實從沒在夢裡看清楚過,每次將要看清時,要麼一下驚醒,要麼他在夢裡飄遠,這是第一次,他將要醒時,他還在。

不,不是他,是“她”。

他不但能看見她,甚至能觸碰到她,她清冷微嗔的表情那樣明晰,細軟的髮絲從他指間滑落,他靠近她,她沒躲,也沒消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好像他做什麼都可以……他因此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他沒覺得有任何不對,有什麼問題呢,就是他想的人,他最清楚不過,但不知道爲什麼,他心裡想得不行,卻就是伸不出手去,好像碰她一下都是褻瀆。

他要尊重她,不能胡來。

要小心一點,好好待她,不能把她嚇跑……朱成鈞在心裡鄭重地告訴着自己。

他想先跟她說說話。

“你——”

朱成鈞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然後霍然睜開眼,他醒了。

這種像是從高處墜落的感覺不太好受,他望了一會帳子頂,才緩了過來。

與以往不同,這回他身上很乾爽,萬籟俱寂中,他心裡也清醒無比,連夢裡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像一道驚雷,無聲在他腦中響徹。

“他”連頭髮都跟他不一樣,那麼細軟,他是怎麼昏了這麼久的頭,被他蒙在了鼓裡的——?

**

翌日。

作爲一縣主官,展縣尊的自由權其實挺大的,找個身體不適的藉口,就可以暫停衙務幾日,退居後衙“養病”。

然後她就從后角門悄悄溜了出去。

衣裳留在朱成鈞那裡,她沒帶走,今天仍要過去換裝。

朱成鈞已堵在大門口等她了,一見了她,目光奇異,口氣斬釘截鐵:“你不許去。”

展見星被他堵得愣住:“什麼?”

“想別的法子。”朱成鈞不容反駁地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許去。”

“九爺,你是不是怕我有危險?”展見星莫名其妙,又試圖勸說他,“沒時間想了,你別擔心,有你帶人在後面保護我,我都不怕,你也不用擔心。”

朱成鈞一時不說話了。

“其實,我有點怕。”展見星想了想,倒說了實話,“但我怕也得去,我是崇仁縣令,俸祿取自百姓,愛民守土,就是我應盡之責。”

——你就眼睜睜看他淹死嗎?

這一句曾經的質問在他腦中回想,與此刻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從來沒有變過,永遠這樣堅定。

朱成鈞沉默着,他有許多想說的話,有無數複雜的情緒,但最終,他只說出了一句:“——你就是不用怕。”

作者有話要說:  嗯,我決定還是尊重一下九爺的智商。

所以就掉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