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後一日稱爲復日,也叫尾雙,就是說,最後一日要過兩次,甭問那裡來的規矩,反正這邊就是這樣講究的。
昨日嫂子說了,今兒太陽還不出來的時候,要取了黃紙,將家裡所有門上的門神眼睛封了,石獸的眼睛也封了,找一十字路口,燒了祭品請列祖列宗歸家享用供奉,昨日拜祭的是列先祖,今日拜祭的稱爲近祖。
黎明前,顧昭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便被年年他們拖起來,穿好衣服,裹得像一隻兩條腿的裘獸,舉着三根長香出了門,這一邊走,他奶哥畢樑立在身後一邊用紅綢封獸眼,用黃紙遮門神的眼睛,待走到大門口,又看到自己哥哥,也是用手舉着三根長香在笑眯眯等着他。
“阿弟,跟在我身後,咱去接爹孃回來。”顧岩心情很好的跟小弟打招呼,只是手不敢動,雙手一直在頭頂舉着。
顧昭也舉着香,嘴巴里卻調侃:“阿父回來,是住你家還是住我家?”
顧巖嗤之以鼻:“自然是我家,阿弟都在我家住着呢!”說完想起什麼,又補充:“過了年,哥哥給你買地皮,給阿弟就近蓋大屋,那時候阿弟纔有自己的家呢。”
顧昭不在意,只是嘿嘿傻笑。
兄弟倆一前一後的一邊說,一邊走,每過一個十字路口,顧茂德便揚起一把買路錢。
他們走了一會,來到一處很敞亮的十字路口,那邊也有接祖先的正在舉行儀式,顧公府這邊的下奴一過去倒是毫不客氣的驅逐人家,甚至還踢人家的燒供,看的顧昭直直皺眉頭。
“怎麼辦事兒呢?人家燒的好好的,多等等會死人嗎?”顧昭出聲訓斥,那邊這才老實了一些,好言好語的請別人收了供奉,讓開道。
顧巖倒是毫不在意:“阿弟不要管那些閒人,這路是咱家修的,是咱家接祖先的,那些人每年都來借供,借咱家的福氣的,大不必跟他們客氣!”
這個講究,顧昭便不清楚了,大意好像是,把祖先從越寬的路接回來,越有好處,這地兒原本是顧家修的,好多人想來蹭蹭福氣,就悄悄的來這裡接祖先了。顧家人看到自是不依,可是也不用一腳踢翻別人的供奉啊?在現代這就是踢人家祖墳好不好?
有下奴擺好案几,將五種果實,種子,燒雞,燒鵝,燒豬頭供奉好,兄弟倆這才一前一後的插好香燭拜祭,拜祭完後,顧巖用手恭敬的端起香爐,一邊喊着先父先祖的名諱,一邊往家裡引。
顧昭也跟着喊了幾句,他娘不是繼室嗎,也是他這個兒子不孝,這麼些年了,就沒想着將便宜娘請回來拜祭一下,不過這次便學會了,也懂了,以後有了自己的地兒,也要年年這樣幹一次。
他們兄弟倆往回走着,路邊有人正瞪着眼睛往他們這邊看,顧昭背後就像被小針一根一根的在扎一般的難受,也是,趕走便趕走吧,踢人家接祖先的燒供,那可是結大仇的。可看他老哥這幅德行,這樣的事兒,怕是真沒少做。
請了父母先人的魂魄回家,恭敬的上了第一次餐飯,待香燭燒完,他們兄弟倆又將供奉的食物分了,家裡的男丁一人一份,這飯是福氣,必然要吃的,顧昭吃的一嘴香灰味兒,一邊吃一邊嘀咕,這還沒死呢,香燭飯倒是吃了一嘴,這都什麼臭規矩!
用了祭飯,顧大老爺站在家裡的臺階上,又將子女們挨個罵了一次,樣子要多兇惡,就有多兇惡!這也是規矩,叫罵子,提醒這些子女你們是有錯誤的,去年就算了,要改!罵完,又安排人去家廟那邊的小屋打了正在關禁閉的顧茂昌五棍子。
可憐的茂昌,過年不得出屋,還要挨五棍子。
罵完兒女,顧大老爺回頭,又罵顧昭,他張着大嘴,指着顧昭,樣子也是很兇惡的,只是話到嘴邊翻了半天之後,指着顧昭訓斥到:“你!今年要好好吃飯!可不敢挑食!記得沒!”
顧昭能說什麼,只好躬身學着侄兒的樣子答是,顧老爺有些不好意思的還了半禮。
如此這般之後,顧大老爺帶着全家退去,顧昭接了畢樑立遞給他的小籃子進了家廟,將準備好的供奉擺在自己孃的牌位前,這牌位是新做的,大概這之前大兄也從沒把自己這個便宜娘擺在心上吧。
擺好供奉,顧昭倒是誠心誠意的拜下去心裡嘮叨:“娘,我都不記得您了,以前也不知道這般規矩,十八年了,兒子真不孝,您生了我一次,肥雞我都沒給您供一隻,您彆氣,明年起,兒子給您供雙份,必定不叫您委屈了,您也別怪我,想必此刻您也知道我打那裡來了,這些我不懂,您去的早,也沒人教我,現下我卻是學會了,會了就不能忘了您……”
他心裡嘮叨了千言萬語,彙報完了自己的心裡路程之後,這才慢慢的站起,畢樑立趕緊過去扶好他,顧昭還沒哭呢,畢樑立倒是哭的雙眼紅腫,鼻涕都要流出來了。
“奶哥,你哭什麼,你看我都沒哭呢!”顧昭失笑。
畢樑立打了一大圈的手勢,一直道歉,說以前他沒提醒這些,他也不是太懂,那不是他爹也傻了麼,再說,一個下奴,誰家受過這樣的教育。
顧昭不在意,人都死了,生前都不得繼,死後還能如何?念想罷了。
祭祀完後,顧昭又回到宿雲院,此刻天依舊黑着,他已經是身心疲憊,昨晚那不是還爬山了嗎,還喝了點,就這樣,他一頭扎進被子,將身上脫光,準備睡個一等的翻身覺。
他這邊才入夢,大清早的日頭還未出來,卻又被院子裡的爭吵聲驚醒,遣人去問,卻是自己家的四嫂子來家裡索要年禮。
聽聽,多新鮮,大過年,做嫂子的堵了小叔子的門要年禮,那來的婆子還理直氣壯的說了,家裡的太太說了,她寡婦失業的,最是軟弱,大禮就不挑揀了,素日小叔子在老家,家裡的小主子都沒收到過小叔叔的關愛,四嫂子覺得小叔子也是個不容易的,也不用多補就給一半吧,只要四年的錢,那邊是準備了人口賬簿的,從侄兒男女,到侄孫子,侄孫女,庶出的給一半便是……
顧昭在屋子裡越聽越氣憤,一是好覺被打攪了,二是,他倒不是稀罕這幾個錢,被人這樣上門生訛,兩輩子了還是頭一次,那女人是不是感覺自己是個男人,不會跟她計較?這就大錯特錯了,憑什麼啊?
“年年!”顧昭披了衣裳,撩起牀幔喊年年。
“七爺,您不必起來,花蕊姐姐叫人去請老太太了。”年年從外間進屋,也是未及穿大衣,只是着了一身小棉襖,一邊說,一邊推了炭盆出來,去了夾剪夾了十幾根紅碳進屋烘屋子。
“去請大嫂做什麼,大嫂來了也得給,慣得她們。”顧昭接了綿綿遞過來的茶吃了幾口又道: “去!把那賬簿拿進來我悄悄,這老嫂子給小叔子記賬我還是頭次見,要開開眼。你去數數人數,一個也不能少了,好歹我也是個長輩,這錢該給。”顧昭苦笑,臉上有些疲憊,昨夜熬到半宿,精神實在不濟。
年年嘟嘟嘴巴,這錢就是她個下人看來都不該給,平日看爺是個厲害的,怎麼今兒就縮了呢,想是這般想的,還是不敢違抗,她磨磨蹭蹭的出去,沒一會接了賬簿進來,帶着一股子氣雙手捧了給顧昭。
顧昭吸吸鼻子,覺得滿鼻子涼風,接了賬本,他也不看,只是隨手像丟贓物件一般的丟到地上,對年年說:“去算個總數,侄兒男女一個人一年兩個大錢兒,庶子減半,就給一個大錢,也不要說我這個叔叔虧了孩子們,爺做事向來公平,千萬別給爺節省,這情我可不敢欠着,給足了,十八年,少一個錢兒都是我理虧!”
年年噗哧一聲樂了,彎腰從地上撿起賬本問顧昭:“爺,真的給銅錢兒?也……太……寒酸了吧?”
顧昭翻身捲進被子嘀咕:“我自己的錢,我愛怎麼使是我的事兒,他們都不嫌寒酸,爺怕什麼,我就這樣,光棍一個愛誰誰!”
年年忍着笑取了鑰匙跑進後屋,數了賞下人的吉祥花錢,一枚一枚的數了半籃子,多一個都沒有。
過了沒多久,那院子裡又開始爭吵,看樣子是來人不依,一口一個七爺爺也不嫌寒磣。
顧昭氣的火大,在屋子裡拍着牀板罵道:“平日子看着你們都厲害的不成,怎麼就由着這潑皮無賴上門生訛,統統打出去,賴着不走的直接打死!大過年的給爺找不自在!打死完事兒!爺賠一副上好的棺槨錢……”
果然沒一會兒,門外傳來棍子打人的悶聲,還有他奶哥畢樑立嗚嗚歪歪的訓斥聲,瞧瞧氣的啞巴都說話了,沒多一會,還有大嫂那邊管事婆子帶了人來攆人……
顧昭凝神聽了半響,聽到終於安靜了,不由得十分泄氣,這都叫什麼事兒!他也不耐煩聽管事婆子解釋如何着急,如何來晚了,如何勸他不要生氣,大過年的別跟寡婦計較之類的廢話,倒是年年靈透,取了半貫錢賞了那婆子送她出去了。
其實這也不怪兄嫂沒法子管,四嫂子就是一隻會走路的人間兇器。她三足,不長菊花,吃進去從來不吐的貨色,跟她計較纔沒意思呢!
如此這般的,顧昭復又躺下,睡到中午,他睡的這功夫,門下的南貨鋪子的掌櫃,新買的莊子的莊頭,老家平洲的工坊頭目都早早的候着了,到正午那會,畢樑立無奈,只能親自進來,哄了顧昭起牀,今日必要把去歲的賬目算好,沒有主家拖賬目過年的,這不吉利。
沒辦法,顧昭艱難的爬起來,拿涼水帕子擦了臉,換了衣衫,飲了一大杯老蔘湯,這才被擡了出去到堂屋聽帳。
顧昭的田產比起普通官吏家算是多的,他明帳上的南貨鋪子,南邊的田產,在大哥大嫂看了也還算成氣候的一份產業,不過今日蠻有意思,凡是跟大哥那邊有關係的人等,俱都出去避嫌,並不過來。
這堂屋裡如今只有顧昭的人在,身邊侍奉的花蕊,花麗也都躲在屋內不敢出來。
顧昭見這樣,心裡倒是蠻妥帖的,其實這都是小錢,聽就聽了唄,可他奶哥不願意,帶着一干下奴,背手站在院裡警戒,搞得像模像樣的。
顧昭坐好,門下一排坐了六個賬房已經準備好了算盤珠子,齊齊的備了布帛鋪開,隨着最大頭的南貨鋪子的博先生第一個上前,顧昭地主老爺的生涯便開始了。
上京今年開的南貨鋪子年根的進項不錯,有兩萬貫左右,老家的田畝趕了一個好年景,也是不錯的,幾十傾土地也收了八百貫,南邊的莊子不用說,明帳上的收入已經過了十萬貫,
今年倒是很意外的多了一種進項,就是南邊的果香精,一瓶如今能在上京賣到三十貫,說起來,他南邊的果園如今都已經成了氣候了,他今年花的最大的一筆錢,就是運費,從南邊往北地運送奢侈品的運費,足足花了一萬三千貫,實在是太奢侈了。
顧地主聽了一下午彙報,天摸黑纔打發了奶哥引着各地來的莊頭掌櫃去上京最大的酒樓吃招待飯,吃完招待飯,還要帶着他們集體去嫖一下才算完事,這都叫什麼事兒!
好不容易打發了人出去,年年跟綿綿這纔敢進屋,捧了禮單子請顧昭過目,這是給大兄乃至其餘哥哥的年禮,今年不摸規矩本給的晚了,除了顧巖的,別家的年後才補送過去,顧巖那禮單子上寫着:
大魚乾一百斤,墨魚乾一百斤,南地的花孔雀三對,黑羊三十隻,山羊二十隻,雞鴨鵝各三十隻,螃蟹,大蝦各一百斤,橘子,芭蕉,芒果等十種鮮水果各五百斤,南方精米五百斤,各類炒貨五十斤,果乾十類,各一百斤,堅果五類,各五十斤,果香精二十罐,果酒十壇,平州緞子,綢布,棉布各三十匹,珊瑚珠寶螭虎絛鉤十件,拇指大的白珍珠六顆……
顧昭上下仔細看了一遍,又安排綿綿把南方的一些好藥材加進去一些,將成型的好人蔘添送了六根這才滿意,至於其他的哥哥,年前給的年禮也不少,雖都是平常物,好歹都過得去,他五哥最實在,給的是五百貫錢,叫他想買什麼買什麼。
如此,比對大哥給的年禮份額,撿了一半下去安排人過了年再送。
這家小,可也是五臟俱全,顧昭忙活完,已經半夜,回到自己的屋子後,屋內年年她們將大哥給新作的衣裳,裘衣,一些配飾擺了一桌子,一牀鋪給顧昭看。
“過年,過年!就是過麻煩呢!”顧昭嘮叨着,叫她們趕緊收了這些東西。
“七爺這話說的,平日子,那一般人家見都沒見過這些物件,可惜老太太幫您選了半天。”花蕊一邊收拾,一邊笑着逗趣:“您瞧瞧這沉香的雲鶴衣,那得廢了多少織工去,打頭年一月,家裡正頭的主子一人一件,十個織工,繡娘,裁縫,整整幹了一年,才六件,他們說宮裡也就是這樣了!妃下面的都沒這個配額,偏您就不稀罕!”
顧昭呆了一下,仿若想到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若如花蕊這般說,宮裡都沒幾件的東西,家裡怎麼就敢大款款的往身上攬?那一剎,顧昭又想起今日凌晨,家裡下奴那股子毫無顧忌的跋扈樣子,別人家供奉祖先的獻祭,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一腳踢翻在地。
還有,在山上住的時候,顧家的大盤香,點了半皇廟,那一盤子,一盤子的高高掛着,許多京裡的宗室王爺家的長壽,長明香都沒家裡的大。
一盤香點一年是二百貫,每年顧家往皇廟供奉的盤香是七盤,合計一千四百貫,這只是這一房,還有尚園子,香蓮道,圓眼道,更不提老廟宗家,不怪顧昭此刻心裡忐忑,按照現代電視劇的潛規則,這顧家這般招搖,實在是離死就不遠了!
想到這裡,顧昭不由得坐在牀沿,眼神看着那件雲鶴衣,心裡七顛八倒的扭在了一起,實在的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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