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結識了馮裳,顧昭無非打個哈哈,隨便應付而已。
旁人稀罕馮裳這樣的名士,他卻不然,甚至他將人人喜歡的清流名士馮裳,當成了一位說單口相聲的。
嗯,此人說的笑話還是十分有趣兒的,比家裡說書的要說的好一些,精彩一些。
我們的小郡公爺就是這般想的,只是沒表露出來。
其實,這世上總有幾種人,顧昭是不喜歡的,莊成秀那一種,太正義太熱血,烈焰一般的誰碰誰死,他們打着代表一切的旗號,這種風氣過於凜冽,顧昭更是厭煩至極。
他還不喜歡顧茂甲那樣的,那是因爲在現代人看來,人允許自私,但是不允許沒底線。
除卻上面兩類,他最討厭的,卻是馮裳他們這般的,爲什麼討厭這個原因倒是說不出,就像現代人穿越過去找朋友一般,十個有九個願意跟曹操玩,卻不喜歡諸葛亮,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吧。
就像一本書,人人都說好,可你來回打開很多次,偏就是看不進去,這個道理是一樣的。
因此,顧昭不喜歡金山主,不喜歡自己的孃家舅舅,見了這樣的人,一般就總之就是隨意打個哈哈,應付一下了事。
他端着酒杯無所謂的在哪裡應付,心不在焉的呵呵,馮裳先生開始四處找話題,自他來,那各種包袱,各種本事,各種的世情百態的趣聞層出不窮的往外拋,往前數一千年的東西,只要你提半句,他就能抖一車的話齣兒來。
那樣的學識,那樣的風度,那樣的風趣,那樣的姿態……這下好了,耿老國公被迷得七顛八倒的,只恨不得就把這樣的人供在自己家的神案上叫他教授子弟。
子弟們就是學不像,學個三四分兒,那也是一輩子不愁了。如此,他便開始雙手捧壺,一口一個先生的客串起了僕奴。
他這樣推崇,馮裳卻是越來越難受。
身邊這人莫不是個只會呵呵的傻子吧?難不成是我講的太深麼?
馮裳這樣想着,其實,這個就是個誤會了。
現代人也許真的沒有古代讀書人有本事,也沒人家那麼努力,什麼禮樂射御,琴棋書畫,一套道理學幾十年,人家還個頂個的都是努力鑽研學問的好學生。
現代人就一樣好,這位馮裳先生會的,電視劇早就教的不待教了。
馮裳會的偏就是顧昭最擅長的,顧昭的世界觀大的很,什麼都是半桶醋,什麼都是知道一點點,不若馮裳這個知道一千年前,能根據知識分析下就近幾十年的天下大勢。
顧昭算是真正的那種最少知道前五千年後兩千年世界的見證人,因此,他對馮裳便做不出老國公的姿態,最多也就是呵呵了事。
他這般無所謂的態度,竟弄的馮裳無所適從起來,顧昭這般麻木,一時間竟真的激起馮裳的心氣兒,他還就跟這個人槓上了。
這些年,爲了調查養父的死因,他在京中貴族外圍行走,只要他想迷惑的,那還真沒有逃脫的,只因他社會地位低下,出身也不好,護帝六星便只進了最不成氣候的衛國公家裡,因而馮裳十分想將顧昭拿下,好將他變成跳板進入其它五星家裡。
如此,這次的聚會,雖然耿老國公對馮裳百般推崇,可名士馮裳卻收了最少十車的打擊。
不過,他也不必失望,顧昭心裡對他其實沒什麼壞印象,甚至,他覺着此人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人家那股子風氣,風度,那都是隨着名士範兒走的,當年的廖北來也是人才,可是跟馮裳一比,那就是提鞋都不配了。
世上甭管你有什麼事兒!朝上的,史上的,街巷的,家族的……人家都能說幾句,還都在點兒上,又有見識,又討喜。
千萬不敢小看這類人,古代人的世界觀有多大?一個面面俱到,什麼都懂,有博大世界觀的人才是相當難得的。
這些年來各種各樣的古人顧昭認識不少,可馮裳這樣的檔次的,還是頭一回,當然,也不是說沒有,金山主那傢伙就是。可金山主多大,馮裳今年多大?
嗯,顧昭想好了,若以後這個人做事兒不出框兒,就把他弄到遷丁司,給他個位置,培養一下也是可以的。
那次聚會之後,耿老國公覺着顧昭十分給他面子,就更願意跟他親近了。自那以後,但凡有好事兒,耿成就給顧昭下個帖子,可他能去什麼有檔次的地兒,加之家裡有口醋缸,顧昭十次能出去一次就不錯了。
其實顧昭一點都不討厭聚會,他甚至很願意出去走走,可惜這些年來,這點微小的願望,竟從未被實現過。
顧昭本身輩分兒太大,爺爺輩兒的,把他請出來,那是輕不得,重不得的,實在不好把握尺度。加之前些年顧昭拆了一次牆,從此上京也就沒幾家人敢主動碰這個炮仗了,這位是狗臉來的。
顧昭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沒有人氣的傢伙。
有時候尋思起來,他自己都十分鬱悶,其中滋味難以言表,頗爲寂寞還無人能訴,顧七爺也沒臉自己出去找帖子,找小朋友玩兒去。
而今耿成願意跟顧昭玩兒,顧昭也是像得了寶貝兒一樣,很珍惜每次出去的機會,儘量跟那個老紈絝打好關係,生怕人家下次不請他。
轉眼又是一月過去,天氣轉涼,顧昭便又再次開始往大哥家裡跑,他這人其實最是不記仇,旁人如今裝傻,他自己也就假意忘記了,他阿兄阿嫂待他好,就衝着這份好,顧昭也悄悄退讓了。
再者,他大哥是犯糊塗,壞的是顧老二,他自己氣氣也就算了,他哥都那麼老了,又老年癡呆,計較也計較不起來了。
再者,你就是氣死,顧老大那傻東西也發現不了。
自己想開,顧昭又往平洲巷子跑,那頭總算也是長出了一口氣,上上下下將心妥妥的歇了下來,仔細奉承,齊齊歡喜不提。
今年冬日不是十分冷,入冬幾天了,院裡的樹木還能窺出一絲綠色,這天兒天氣暖和,太陽老爺照的好,一大早上顧昭在遷丁司忙乎罷,下衙無事,就跑到平洲巷子蹭飯去了。
他一進門,府裡便呼啦一下圍上來,七嘴八舌的親厚,顧茂昌一直涼着的臉兒,總算也有了笑模樣。
他今日衙裡有事兒,只能隨意歸家陪說了幾句閒話,又趕忙走了,至於顧茂德,壓根就沒有從衙下回來。
家裡老國公不在,上下也過的寡淡,沒了主心骨一般,顧昭一來便給這家裡添了無限的動力跟鮮活。
盧氏興致也高了起來,見太陽好,命蘇氏將酒席擺在院子裡的廊下,給顧昭端了一盆炭火,鋪了矮榻,一疊聲的想起什麼是什麼,拿這個,端那個的不停的說。
又見人多,盧氏覺着衆人分了自己小叔子,便犯了孩子脾氣,一擺手的都打發了出去,只她自己霸佔着。
顧昭笑眯眯的受着,也不打斷嫂子的好意,如此,那裡三層外三層的女眷,便潮水一般的退去了。
這小院眨巴眼兒的安靜下來,剩下的俱是盧氏心腹。
蘇氏與後氏快意的坐在廊下不遠處的椅子上小心的侍奉,心裡多少便有些得意。
家中大老爺擺不清家裡地位,這人啊,就擺不正位置,老太太慈祥也不跟他們計較,除非小叔叔來,旁的時候總不能被人看到笑話,壞了規矩。
還是他們小叔叔知道遠近規矩,他們纔是根兒正苗青的嫡出正房。
閒人退去後,顧昭方看出一些意思,這院子裡出來進去的僕奴是屏聲靜氣,來回十分有規矩,這樣的氣象,他似乎是在元秀那院子裡見到過,自己家裡也仿若是這樣的,不過自己家裡更嚴罷了。
看到這樣,顧昭便安心了,有規矩總是沒錯的,大房這邊已然有了自己的大家氣象,慢慢的養出貴族氣息了。
以後,就是老哥哥傻了,第二代,也能頂門立戶了。
想到這裡,顧昭心情便莫名的好了起來。
他脫去官服,換上嫂子這邊爲他準備的圓領麒麟錦袍,腰上紮了玉帶,頭上束了玉冠,腳下卻是家常的千層底兒的鞋,這鞋面是嫩色的滿花,那滿花的鞋臉上,還飛着花蝴蝶。
他嫂子就愛往小了打扮他,不若某人,給他置辦的都是重色顯老的衣裳。
這些年,顧昭可不愁沒衣裳穿,哥嫂這邊按季節給他走的跟他們一樣的份例東西,他自己府裡有針線房,養了三十多位繡娘,南邊府邸更大家業更大,下面管事兒的也常孝敬貼身的針線,更何況趙淳潤滿腔熱情,有什麼好的都想着他。
哎!有時候,想起這堆衣裳,顧昭就覺着造孽,他就是一天換個四五身,穿上三十年都穿不完。這就是實實在在的造孽了。
仔細想來,顧昭到了古代,雖不缺錢,可是真正有人心疼,開始享福的也就是這十來年。
想到這裡,顧昭不免暗暗惜福,對嫂子也奉承起來,他打扮好,在嫂子面前討巧賣乖的轉了幾圈之後,這才被放過,他坐在一旁邊吃飯,一邊誇嫂子那幾只鳥兒。
顧昭這樣難得陪好臉的行爲大大討好了盧氏,高興得老太太眉毛眼睛都在笑。
吃罷飯,他又陪着嫂子說起那些說爛了的家常話兒:你哥哥到哪兒了?那邊在哪個方向啊?你去屋裡拿大圖來給我指指……你說他也不知道打發人多送幾封信!我給你哥哥預備了好些大毛衣裳,一會作你幫我看看妥不妥當?
後來,老太太又氣哼哼的說,不管他了,就是再心疼他,他也不領情,還怨恨我沒給允藥預備東西!我自己的親孫子我都沒管到,我老了糊塗了,那裡想起來這些?
顧昭笑呵呵的應付,他也老過,對於嫂子這樣的沒完沒了的重複他是一絲半點都不討厭,非但不討厭,他還能很好的帶着老太太聊天兒。
他是想起什麼說什麼,像是……前些日子,我去耿國公家了,他託我給家裡的好些小丫頭做媒呢,一羣一羣的,鮮花一般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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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老國公給我送了一罐兒黑熊膽,這東西倒是好,只是我如今畏寒,那裡吃的了涼藥,回頭給嫂子送來……
吃罷飯,顧昭脫去靴子之後,很自在的半躺在火盆邊兒上的榻上,那邊蘇氏很利落的親手抱了毯子來給他捂上腳。
他嫂子看他躺的滋潤,心下羨慕,便也着人再擡一副略高的來,老太太也依偎着大軟枕靠繼續與他閒話。
盧氏道:“那藥涼,家裡那裡就缺這個了,你哥哥前些年一入深冬就去獵熊,年年咱家都能存好幾罐那玩意兒,吃不完都放壞了!”
顧昭回頭問了一句:“這幾年還獵熊麼?家裡誰去?”
盧氏一撇嘴兒:“誰去?誰也不去!現在的孩兒能跟以前的比?!個個兒的精貴……”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着蘇氏看,蘇氏假裝看不到,後氏也是低頭着頭雙手捂着一盞茶裝透明。
盧氏無奈的嘆息:“哎!咱家也不是什麼世家出身,武家又如何人家不喜歡咱們,咱們也不能沒臉沒皮兒的學着顧老二往上靠。
顧老二倒是靠了,你瞧瞧,不是我老太太說,書讀多了,就四不像了,脾性也壞了,良心也壞了,獨來獨去的,最後連祖宗給的好性情都沒了!你說可是?”
顧昭答:“是這個理。”
盧氏又道:“那書讀多了,心眼子三道彎的拐你都寒心!你對他滿心滿腔的好,他卻不這般想……那些人啊,書讀多了,見天兒就挑三禍四的冒壞水兒,你哥哥傻!
你也是知道的!就當嫂子求你,家裡你侄兒小,也不懂什麼,全靠你提點呢!我素日也跟他們說,哼,別看你們小叔叔年紀小,那心裡可是正義的很,最是能分親人己人的,也最是能分辨是非的,凡舉你們以後外面遇到什麼事兒,甭問家裡那個老糊塗,問你們小叔叔,纔沒錯兒,你說是吧?”
老太太說完,小心翼翼的看着顧昭。
顧昭能說什麼,便只能笑笑道:“嫂子莫擔心,旁人說什麼也沒用,咱家是咱家,關起門來,怎麼都好,就是有了旁個想法,最多幾天也就過去了!真正的血親纔不記仇呢……”
盧氏大喜,雙手合十道:“可不就是這樣,你是不知道,我月月都去廟裡,家裡供的菩薩面前我也是每次都虔心禱告,叫你哥哥好了吧,叫我小叔子好了吧,叫家裡的人都好了吧,咱們不求什麼大富大貴,就只求個家裡家外,親親厚厚的常來常往,康康健健!”
說到這裡,她一臉嚴肅的對兩個兒媳婦道:“你們也聽着,如今我們年紀大了,總有一日要去的,若是有一天我們死了!你們就要把你們小叔叔當成父母恭敬着……”
顧昭趕忙插話:“嫂子!嫂子!這般說就過了,過了……什麼死了去了的,快不要這樣說……”
蘇氏,後氏趕緊站起來道:“是!我們定會如此的!”
顧昭無奈的擺擺手叫她們坐下,回頭又跟自己嫂子道:“嫂子別擔心,我自心裡有數,他們都是好的,我知道嫂子擔心什麼,那允淨也不少往我哪裡跑,我又待他如何?總是不能跟茂昌他們比的,您說呢?”
盧氏滿意的點點頭,抿嘴兒笑了。
顧昭見她滿意,趕緊岔開話題:“關於學裡,家裡的武事這東西也不能強迫,回頭孩兒們的想學什麼,就隨他們吧,讀書也不錯的,看什麼人教……跟着好人,總能學些好道理的,不能亂學……您說是吧?”
盧氏點點頭,此刻,老太太已然完全放鬆了。
顧昭失笑的嘆氣:“哎,做長輩的那個容易……嫂子也說,現在的孩兒跟以前不同了,他們哪裡像我們一般,都是吃過苦的……”
顧昭話音未落,後氏跟蘇氏卻猛的擡頭瞅他。
“不相信?”顧昭笑了:“我呀,也就是這幾年受點祖宗庇佑,還有哥哥嫂子心疼我……要詳說起來,我也是沒斷奶死了媽,八歲死了爹……要是沒有我奶爹,咱平洲老家那幫子貨色還不生吃了我!
你們是沒有聽到過那些閒話呢,老家那頭上門打秋風的都說我是克父克母的硬命,能不能養大還是兩說呢!如今,我也是憑着哥哥嫂子不忌諱,心疼我,纔有了今天的福分……”
盧氏大怒的插話:“瞎說!老爺子那會子都多大了!什麼克父克母!真真是胡說八道!這是誰家啊?這麼膽大?你可從沒說起過!”
顧昭完全不在意,他很隨便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說:“都過去了,我一男人,計較這些?能有誰?老廟那邊的親戚,咱家沒這樣的。”
盧氏氣哼哼的道:“想也是他家,明兒節禮給他們再少三層!那邊就沒個好東西!一幫子眼小吃東西沒夠,聞着旁人拉的屎都是香的!吃了碗裡的惦記鍋裡的!虧跟他們分宗,早年丟老太爺屍骨的就是他家四房頭,那就沒個好東西……”
幾句話,又勾起了盧氏的一肚子苦水,老太太便開始翻起舊賬本來……
正說的熱鬧,門那邊,兩個穿着管事婆子衣裳的小婦人,擡着一個柳條編着的筐子進了門。
這兩個人走進了,正在閒說的盧氏便笑了:“瞧瞧,這是誰啊?”
花蕊與花麗放下筐子,雙雙給老太太磕了頭,一起道:“請老太□□!”
盧氏笑的咯咯的:“哎呦,這都多少年了,你瞧瞧老七,仿若去歲還是兩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頭片子呢,如今竟都做了掌家的奶奶,孩子的娘!”
顧昭也笑道:“可不是。”
盧氏又問:“做什麼來了?”
花蕊回道:“回老太太話,衛國公府上的馮先生今早打發小廝來家裡,送了一車南遙青蘿蔔,家裡新仔他們看了稀罕,就命我們擡一筐來給奶奶們嚐嚐鮮兒。”
顧昭眨巴下眼睛,真是萬分驚訝,他道:“誰?誰給我送的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