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風雨驟歇。萬里無雲的天空之上,碩大的太陽散發着夏日裡的最後一絲炎熱。雨後的地面迅速蒸騰,太陽升起纔不過一個時辰,便已將溼潤泥濘的地面炙烤的乾枯開裂,微一吸氣,便有煙塵入鼻。
大營之中人頭攢動,雖魅魔出逃讓整個聯盟損失慘重,士氣低下,但好在派遣過來的都是久經江湖的老手,生死離別早已看淡,只一個晚上,便已恢復了精神,紛紛在帳篷之間來回奔走,投入忙碌的工作之中。
柳玉階又是一夜未眠,出得帳篷,明亮的陽光刺的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好一陣才適應過來,四下活動着筋骨,陽光照在身上,眨眼間便將一夜的疲倦全部驅趕殆盡。
清晨的陽光總是給人以希望和朝氣,那柔和的光亮似乎能照射進了柳玉階的心底,連他積攢了多時的陰霾也全都驅散,被陽光這麼一照,連心情也變得舒暢了許多,不時過往的幫派弟子和他打着招呼,他也都一一笑着迴應。
柳玉階本想再此多駐留一會兒,終究卻不捨得時間隨意浪費,最後貪婪的吸吮了一口溫潤的空氣,便快步走向陸明哲療傷的帳篷。
進得帳篷,便聞到一股濃烈的中草藥混合着血腥的氣味,那氣味頗爲難聞,讓柳玉階不禁眉頭緊皺。
這帳篷並非陸明哲獨佔,而是治病療傷的通用帳篷,只不過這次除魔行動的主要目標就是魅魔,而與魅魔交戰只要傷口見血則無藥可治,所以衆派弟子要麼毫髮無損,要麼身死魂離,這間帳篷其實並不怎麼用,只偶爾有人感染風寒,纔會來此取藥。
柳玉階輕掩口鼻,擡頭望去,偌大的帳篷內倒是擺了有近十來張牀榻,卻全都是空空如也,只有帳篷的一角躺着身上被纏了不少紗布的陸明哲。
陸明哲的旁邊,擺着一張丈寬的方桌,方桌上各式草藥胡亂堆疊在上面,有的竟已摻雜在了一起。
方桌的另一側,則是一臺爐竈,那爐竈二尺見高,由青磚堆砌而成,一根細長的煙囪自頂端一路向上,直通到帳篷外面。爐竈之上擺着一黑皮瓦罐,瓦罐內黑如泥漿的湯水被燒的咕咕作響,一縷縷青煙流出,正是嗆鼻怪味的來源。
爐竈的前面,坐在一個黑袍老者,不知是年歲過大耳朵發背,還是過於專心煮藥,竟沒注意到柳玉階的到來,依舊目不轉睛的盯着那罐藥湯,手裡的蒲扇有規律的輕輕煽動着爐火。
柳玉階不願驚擾對方,來到他身旁,輕咳一聲。
但對方卻依舊是毫無動靜。彷彿在他的眼裡只有那一罐藥湯一般。
柳玉階記得他是棲遲川的人,棲遲川喜練丹藥,對醫藥也頗有研究,江湖中許多杏林聖手皆出自棲遲川,這位老者便是其中之一,傳聞他好研醫藥,以身犯險,親嘗百草,多次都身中劇毒,均是以自身高超的醫術才能延壽續命,更是號稱世間無他不能解之難症,在瀝滄川的地位極高,據莫無暇說,他三次叩請,才使得對方應允下山降魔。
柳玉階記得,此人名喚莫煩憂。便張口道:“莫前輩。”
老者莫煩憂身形未動,只在喉間發出一聲悶哼算是作答。原來對方早已知道柳玉階的到來,只不過懶得起身寒暄而已。
柳玉階也不氣惱,儘量壓低聲音,免得驚擾對方,說道:“明哲師弟的傷勢好些了嗎?”
莫煩憂手中蒲扇倏停,斜乜了柳玉階一眼,頗爲不耐的說道:“那小子不過是有些血氣雜積,我給他熬了些活血化瘀的藥湯,歇過一兩日便再無他事。”
柳玉階本以爲陸明哲受了內傷,至少要休息五六日才能恢復,沒想到莫煩憂竟有如此手段,能讓恢復的時間大大縮短,心中不由一喜,連忙拱手謝道:“前輩妙手神醫,藥到病除,在下先替明哲師弟多謝前輩出手相助了。”
莫煩憂沒有理會他的恭維,繼續揮動手中的蒲扇,爐中原本漸熄的火苗被風一吹,頓時燒旺起來,可能是這兩日一直陰雨綿綿,連燒火的木柴都浸滿了潮氣,燒灼之時,揚起陣陣白煙,在爐中噼啪作響。
帳篷內再次恢復了安靜。
柳玉階與人爲善,不願出言打擾老者,也跟着靜坐在一旁,心裡暗暗盤算,若是對方一直不說話,便等到他煮完這罐藥湯,自己在說明來意。
無聊之際,柳玉階目光掃向陸明哲的方向,只見他平躺於牀榻之上,雙眸緊閉,眉頭微蹙,時不時的發出輕聲囈語,身子也跟着微微發顫,雖已入睡,卻似並不舒服。
那被蘇青黎紫煞所覆的脖頸有一塊指甲大小的紫斑,說是紫斑,也不過比周圍的皮膚顏色稍深,若不仔細觀瞧,定然發現不了。
莫煩憂像是背後長眼,看到了柳玉階的目光一般,忽然開口道:“這小子的病症,不在內傷,而是脖子上的瘀痕。”
柳玉階心中一驚,繼而想到,莫煩憂精通岐黃之術,肯定昨晚已細細檢查過陸明哲的身體,縱使那痕跡再細小微弱,恐怕也難逃對方的眼睛。
對方的身份未明,柳玉階心生疑慮,不敢多說,只得裝作無知的問道:“難道明哲師弟還有其他傷處不成?”
莫煩憂再次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便又沉默下來,也不知是否看出了柳玉階的謊話。
過不多時,莫煩憂才又開口,他聲音低沉沙啞,也不擡頭,只盯着那爐竈說道:“魅魔身上的邪血雖然古怪,但在我看來只不過是一味毒藥,是沾着即死的毒藥,我平生見毒無數,卻從未有無法化解之毒,我之所以願意留在這,不是因爲看我那乖侄兒的面子,更不是爲了什麼狗屁的江湖大義,我之所做,只不過是想研究出那魅魔毒血的解藥罷了。”
柳玉階心中一凜,暗想,若真是能研究出這一味解藥,那蘇青黎的斑斕邪骨針便不足爲懼,更甚者,連魅魔都未必不能降服,只不過,這真的可能嗎?他可是親眼見過那毒血發作有多迅猛,自己也曾險些喪命於此,莫煩憂真的能憑一顆小小的藥丸便解開這霸道的邪血嗎?
他心裡對此並無幾分信心,但還是開口詢問道:“那前輩可將此血的解藥研製出來了嗎?”
莫煩憂嘿嘿一笑,滿是褶皺的臉皮幾乎要堆疊在一起,唯獨眼中卻散發着老人不該擁有的精光:“快了,就快要研製出來了,只需再給我多寬限幾日,這魅魔的毒血便再也毒不死人了。”
柳玉階皺了皺眉,沒有搭話,他對老人所說的話並不相信,但還是說道:“若是果真如此,那對付魅魔便有了方法,幫派弟子的傷亡也會大幅減少,我可一定要代表同宗同門感謝前輩。”
這時,似乎藥湯已經煎制完畢,莫煩憂取來一盆清水,嘩的一聲澆在爐中火苗之上,頓時將火焰全部撲滅。他將煽動着手掌,將藥湯那怪味趕到自己鼻下,吮吸兩口,像是品嚐味美佳餚一般,神色竟有些陶醉。
柳玉階見他如此沉迷,也下意識的吸了兩口,那藥湯的怪味飛入鼻腔,一路向上,直衝腦頂,幾乎沒將他薰暈了過去,他連咳幾聲,將怪味全部咳出,才稍稍覺得好受了些。
莫煩憂見狀,不由哈哈大笑,將那陶罐蓋了起來,緩緩說道:“你小子想學我,還差得遠呢。”
柳玉階滿臉愧色,卻嗆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半天才緩過神,擺手道:“前輩鐵鼻鋼喉,恕在下無法與您相比。”
“小子,”莫煩憂似乎對柳玉階的態度好轉不少,話也變得多起來:“我還件事情想不明白,你說那姓陸的小子被敵人暗算,我卻爲何在他背後尋到了一塊針尖大小的紅點,那紅點的樣子,倒像是飛刀所傷,難道對方也和你一樣,用着什麼飛刀的暗器嗎?”
柳玉階不由大驚失色,他萬萬沒想到,這莫煩憂竟有如此手段,連這般細微的傷痕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心思連轉幾圈,卻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莫煩憂見他不說話,緩緩站起身來,用手中的蒲扇拍着身上的灰塵,雙眸漸漸失去光澤,又恢復了平常的混沌之色,淡淡的說道:“老頭子隨口一問,你不想說便不說,我也無心去理會你們小輩的打打鬧鬧。”
柳玉階聽出他話的深意,連忙站起身來,畢恭畢敬的鞠禮道:“多謝前輩寬亮,爲了聯盟衆派弟子的性命,還請前輩將此事勿要泄露給他人。”
說話間,莫煩憂已經搖着蒲扇走到了帳篷的門口,他背對着柳玉階,聲音不大不小:“我自是無心,不過看你這小孩品行不錯,才願意出言多嘮叨兩句,你自從進了帳篷,便滿嘴的江湖道義,性命攸關,活的不辛苦嗎?”
柳玉階聽聞此話,心中一動,剛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見莫煩憂早已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帳篷,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