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月狐琅

再次見到了他們。樹爾知道, 時間已經到了。

“樹爾,還記得我嗎?”灰衣的男子神色複雜的上前一步,輕聲問。

樹爾仔細地打量着這個人:“你, 你是——”本來毫無印象的記憶突然涌了上來, 樹爾一下子想起了一些事情——車禍後的強光中……在自己因爲血腥而暈倒時……“是你……哥哥?”

“……是, 我是你七哥, 月狐珏。”回憶男子露出淺淺一笑。

“阿琅, 我是你三哥月狐珞啊!”着褐色長衫的俊美男子也趕上前來,期待地看着樹爾,那樣的神情讓樹爾一陣心疼, 我究竟是虧欠了多少人啊……

“她還沒有完全恢復記憶,珞。”白衣男子雖是這麼說, 卻還是一直看着樹爾, 眼中流露出十分的期待。

“你們來了……”聲後傳來金步日的聲音, 樹爾轉過身,正迎上他金色的瞳眸, 裡面的寵溺與無奈讓樹爾鼻頭一酸。

“樹爾,你……其實還有的選擇的。”月狐珏的話讓其他幾人先是一怔,繼而擔心卻又理解……他們也都是阿琅的兄長,它們都希望她能開開心心的活着——雖然他們需要她、需要她的月狐心血、需要月狐天珠承認的演命者,可要是這需要不得不從此看着她, 行屍走肉般活在蒼涼無心的天界, 他們又何忍心?只是——

“只是, 這個選擇我做不來。”樹爾苦笑一聲, “我雖然不是月狐琅, 卻也是她……我沒有她的決絕,卻能感受到她對幾位哥哥和父親的歉疚不捨, 還有——”樹爾轉過身,看着金步日,“不知是前緣已定,還是今生的因由……我竟然愛上了同一個人,同一個靈魂。”

金步日淡淡一笑,拉起樹爾的手:“是我虧欠了你,要來還的。”

“怎麼,你們難道都沒想着要把我們叫上麼?”柏青身後跟着一言不發的醍醐走了過來。

“路瑕……”樹爾看了眼柏青身後的醍醐,此時的他早已不是之前的平庸模樣,可是樹爾還是知道,這個灰髮的如玉男子,正是那個陪伴着自己經歷許多的路瑕。

“醍醐,我們見過伯父了。”玄衣男子月狐玕對醍醐說道。

“那,他現在?”醍醐問,他有些擔心奉儀的安全,畢竟他做了不少妨礙月狐家的事情,雖然實際上都只是徒勞,甚至還爲月狐家所圖推助了一番,卻還是擔心他們會怎麼對已經妖化了的父親。

“不必擔心了,魂王帶着他去了昊天界,說不必我們插手。”白衣的月狐玤點頭示意,當年他與醍醐少星君同是天界六公子之二,雖然平日裡交往不多,但總還是互相認識。

“多謝衆位月狐兄高擡貴手。”醍醐躬身致謝。

“月狐老爺真是好福氣啊!”柏青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月狐兄弟之中,把手搭在月狐珏肩上,笑眯眯地說道,“是吧,月狐家的老七?你瞧瞧你這幫兄弟,一個個都是這麼拿得出手的樣子,果然是天生就集天地靈氣、得上佳法門的月狐一族啊!”

“柏青公子,倒是想不到你也來趟這趟渾水。”月狐玤微微一笑,“一早聽聞柯大師的弟子柏青,流光夫人瑩姬的夫君,看不上雲霞山而出走周遊七界……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散仙啊!”這話倒說不上有什麼惡意,只是向來嚴謹的月狐玤實在不喜柏青這個散漫的模樣,左右柏青自己也不上心。

“那,我現在可以知道了嗎?”樹爾抿抿嘴,小心地問,“我究竟要做什麼?”

“……”一時間,衆人都沒有接話。是這樣的難以說明嗎?樹爾不知道她即將面對的是個怎樣的結局,可是她沒有懼意,只是一陣陣的傷感——她環顧這裡的每一個人,是怎樣的事情,讓他們都不願面對呢?其實,大不了也就是煙消雲散,再也沒有金步日、沒有兄長、沒有父親、沒有朋友、沒有母親、沒有記憶……沒有自己。樹爾竟然想笑了,覺得自己很可笑,悲傷的可笑……無奈的可笑……未知的可笑。

“呀!怎麼都不說了?”性子急的月狐珞吼了一聲,大聲說道,“現在不說又能怎麼樣?能多拖得幾天麼?你們不說,我說!”可是當他看着樹爾淡然的臉,深黑的眼睛像是一片無波的深潭,沉靜的讓看的人想要陷入其中。月狐珞張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來,皺眉一聲嘆息:“大哥,還是你來說吧……”

月狐玤輕輕搖頭,不是在拒絕,只是想要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穩地說出那個事實:“阿琅……樹爾,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們需要你……阿琅出現在千年一次的演命大典上,爲天地演命。可是阿琅卻用她的月狐心血救了琉璃,違背生死是大劫,我們也沒有任何其它的方法。除了——借用天地間的散魂,爲阿琅重塑心命,託生人間道。……而且,阿琅的那個誓言,只有她的預言能打破。所以,幾日後的演命大典上,會出現兩句演命金律,一句是天地運勢,一句卻是用來……終結月狐琅。”說到這裡,月狐玤有些哽咽,明明知道或是怎麼樣了,可是當由自己說出來時,那種心疼又如何能抑制……

“接下來的,由我來說吧。”月狐珏拍拍月狐玤的肩頭,上前一步接着說,“然後,那個大情大性、決絕明豔的月狐琅就會帶着她的記憶和夢……消失在七界中,只剩下一個佛性大成的、月狐家的驕傲、佛祖的弟子——月狐尊者。月狐心血將會傳到下一代月狐家子弟其中一個的身上,月狐天珠也會有新的主人。”月狐珏的聲音很平穩,沒有讓樹爾看見他籠在身前寬袍大袖中,手在不住的顫抖……

樹爾默然無語,沒有什麼驚訝或是害怕的情緒,她不恨,也不傷心,只是失了所有的感覺,就想這樣靜靜地站着,不知道要站多久……他們說的是月狐琅,不是自己吧?我是楊樹爾啊……可是我也是月狐琅,是嗎?

什麼都要放棄麼?那些我擁有過的……媽媽,銀荷,月,碧歌,頤君,小悅兒,甘屏姐弟,船王龍,還有這裡……兄長們,月狐爹爹,路瑕,柏青……金步日。

“就這樣吧。”樹爾燦出一抹微笑,彷彿剛纔聽到的是再好不過的一個消息,這樣的他卻讓看見的人心一揪,“那,今天就要把我變回月狐琅嗎?”樹爾向月狐珏笑着問道。

“……是。”月狐珏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靜靜穩穩看着樹爾的眼睛,“你準備好了嗎?”

樹爾咬了咬下脣,揚起嘴角:“月狐琅是不是美得不行啊?比你們都要漂亮吧……最好是這樣啦,不然我可虧了。”說這話的時候,樹爾回頭去看金步日,想起自己之前說的話……這下子,可就比你好看了呢……

金步日看着樹爾的表情,也知道了她在想什麼,無奈笑笑。七竅的琉璃心,血似乎已經滴乾了,只剩下風吹過的無力嗚咽……

“小琅兒……”月狐珞面露悲慼,一把拉住樹爾擁進懷裡,“你這個死丫頭,怎麼總是……”

“珞,不要這樣。”月狐玤扳了扳月狐珞的肩頭,“不要誤了時辰。”

“是啊,三哥。”月狐玕擡起本來一直低垂着的頭,“月狐一族有太多子弟了,我們沒有辦法自私……”

月狐珞複雜地看一眼黑衣沉靜的月狐玕,無奈地放開了樹爾。

“樹爾,我是醍醐。”醍醐突然對樹爾說,“你的師兄醍醐,但也是你的朋友,路瑕……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那顆‘捨得’嗎?”

樹爾淡淡一笑,她記得很清楚,流火城的月夜,樹下的琉璃像是點在心上,不容拒絕:“記得。原來那個時候,你就想要告訴我什麼了,是嗎?”

“不愧是這一世聰明不少的,楊樹爾。”醍醐笑了起來,“希望你能想得明白,選擇得不帶後悔,捨去得不留憐惜……”

“謝謝。”樹爾上前給了醍醐一個輕得像是羽毛的擁抱,“謝謝你,無論是之於月狐琅的醍醐師哥,還是之於楊樹爾的路瑕老友。你總是這麼幫我,不計較回報……可惜,你這樣讓我怎麼還呢?”

“不用還的,你不欠我的。”醍醐擁着這個讓他守候了千年的靈魂,滿心感激,不是因爲這一個擁抱,只是因爲這世間有她,讓他愛上、讓他揮霍了這漫長年歲……

“那開始吧。”樹爾深吸一口氣,轉身對月狐兄弟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你,不用……”月狐珞向樹爾身後某處望了望,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來。只是,樹爾又怎麼會不知道他想問什麼……是啊,自己不用和金步日說什麼嗎?需要嗎?系在一起的靈魂又何須連通的橋樑,融爲一體的心又何曾需要任何話語來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意……共同呼吸着同一片天地中的氣息,就不擔心他(她)會看不見自己,感受着同樣的跳動,兩顆心就不會有傷感的時候……只因爲是你。

樹爾笑着,沒有回頭,金步日也淺淺笑着,因爲他知道她不會轉身:“要快樂……”

不知什麼時候,月狐家的兄弟都到了,七個男子將樹爾圍在了中間,看不見圈外的其他人,樹爾索性閉上了雙眼,等待接下來的事情。

月狐玤一聲令下:“列陣!起!”哥哥們看着中間的樹爾,眼裡滿滿的是堅決,手上不停,結成各異的護陣手印,六道青光射向樹爾——像是被人一把拎住了後領,樹爾的頭仰了起來,身子也向後傾斜。

月狐玤獨自盤膝坐到了地上,在胸前結成蓮花手印,不一會身上就籠上了赤紅色的光暈。過了一會,樹爾已經被那六道青光託上了半空中,月狐玤一聲大喝:“月狐仙獸,演命在即,還不速速歸位——!”話音未落,在天際處,出現了一片火燒般的紅雲,像是出現了另一個太陽。

空中傳來厲聲刺耳的獸鳴,一道紅光字那片紅雲中飛來,近了纔看清——那是一隻背生雙翼的異獸,大約像只發着紅光的狐狸,隨着她揮翅飛來,不斷髮出鳴叫。

異獸飛到了樹爾上空,繞着她盤旋了一陣,像是發現了什麼般,直衝而下!只見那團紅光直直打在了樹爾胸口,繼而月狐六子收回了青光,與月狐玤一樣盤腿坐了下來,當胸結成蓮花印,身上放出紅光,成了一圈紅色光暈,擁着半空中的樹爾……

不一會,只見樹爾身上猛地放出萬丈強光,所有人都瞬間失去了眼前所有,陷入一陣明亮的黑暗,等到強光散去,他們就看見了……

半空中的白紗如月色光暈般,在她的身側無風自飄,淡金色的邊一閃一閃,金弦玉石琵琶繞着她飛舞……墨黑的長髮飛散開來,露出絕世的容顏……溫暖過冰、清澈過玉、聖潔過雪、靈動過月……這樣的就是月狐琅麼?

琉璃怔怔地看着,阿琅……阿琅……終於,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