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添垂頭,但講述不停,聲音裡的那份平靜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有幾個自苦修持,不同意去摧毀假大眼,他們不願因此引動浩劫,讓生靈塗炭。很快,他們和其他人就大吵了起來……自苦修持都是傻子,憑他們幾個又怎麼可能攔住大隊神仙相,站出來不過是找死罷了。他們的下場也不用再說了,反正自那之後,只要一有苦修持飛昇過來,便會被就地格殺。”
“不過,在那次爭吵裡,我聽到了幾句話,很有意思。苦修質問其他人:就算搗毀了假的大眼,天地格局重歸方正,你們又有誰敢肯定,還會再有天劫來接引我們?連這件事都無法肯定,你們便要毀掉假大眼,讓萬萬生靈送死,你們修的天道在哪裡?”
“另外一個神仙相回答得毫不猶豫:不管能不能飛仙,都要毀了那座假大眼,否則何以泄憤。能有二次天劫最好,若不能,飛仙夢斷,便讓中土天塌地陷好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自‘百無一用’而下所有神仙相,個個都面帶冷笑,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們都認同這話。而我卻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能不能真正飛仙,神仙相都會摧毀猴兒谷的大眼。就算真的大眼被轟滅,天地再無法歸於當初格局,他們也不會放過假大眼的。”
“這個道理乍一想沒什麼,修仙的人,拋家棄子斷滅凡情,本來也不會把旁人的死活放在心上,大夢成空之後變成瘋魔,也不值得奇怪。可是再仔細琢磨一陣,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我以前始終在山裡,對世界也只聽說沒見過,不明白這個道理情有可原。可魯執呢?他是從中土到仙界,又從仙界一路殺過來,飛仙之人的性子他應該再瞭解不過,又怎麼會想不到這個道理?”
“可他明白這個道理,又何必派我們過來搗毀真的大眼?這樣做毫無意義,救不了猴兒谷的大眼,更救不了中土啊。我大概明白了,魯執沒和我們說真話。他要我們來毀掉真大眼,另有目的……不能告訴我的目的。但這個目的究竟是什麼呢?我想不通,所以我就不停地想,不停地猜。好在飛昇之地別的什麼都沒有,唯獨時間富裕,足夠我去冥思苦想。”
“過了一陣,我又想通了一件事:魯執爲什麼還要留在中土,不肯返回仙界?因爲他性子執拗,不達目的不罷休。十個仙魔同伴已死、苦乃山大眼未盡全功,中土世界雖然沒法飛仙,但天劫還在,所以他留下來,把事情繼續做完。有朝一日,天劫在中土真正消失,魯執纔會離開此間。所以,他要我們飛昇到此來摧毀真大眼,看上去是爲了保護猴兒谷,但實際上,多半和‘抹掉天劫’有關。”
“想通了這一點,我的謎題不僅沒有解開,反而變得更加複雜了。不過我卻明白,這個解題的方向是絕不會錯的。我找對了路子,我有的是時間,遲早能夠解開我的疑惑。”
說到這裡的時候,賈添又收聲,垂頭而坐,再次陷入了沉默......這一次他沉默的時間更長。
樑辛不是很明白他的情緒變化究竟從何而來,不過也沒去催促打擾,賈添不出聲,他就在一旁等着,實在無聊了就去端詳金龍。
活龍,不是什麼時候都能見到的。
分不清是兩柱香還是半個時辰,賈添終於回過神來,沒有擡頭,甚至都沒去和樑辛打個招呼,重新開始訴說往事,聲音語氣都和先前一樣,不曾絲毫變化,話題卻從他在大島上的經歷轉到了魯執的手段上:
“魯執通過捏造了靈穴,讓靈元大脈改道,藉以修改中土格局,消弭天劫。他只差一點點就成功了,足見這個法子是可行的,只不過他在塑造猴兒谷大眼時,不知在什麼地方出了些差錯,也許是某項法術不到位,也許是哪點計算不對……法子是沒問題的,所差的只是細節。照我看,魯執要徹底抹掉天劫,多半還是會繼續走‘捏造靈穴’的這條路,另外再造一座大眼,對他而言更完美的大眼。”
“我這座大眼,呵呵,還是不夠完美的,沒法徹底消弭天劫。我猜,在天下某處,他應該另造了一座大眼……第三座大眼。但他沒有了仙魔屍體,就算東拼西湊能再造出一座全新的大眼,也沒法再養出像我們這樣厲害的山天大畜來入陣。沒有了三六九大陣,他就沒辦法像在猴兒谷那樣,硬生生地把靈元氣脈奪過來。”
“靈元大脈這個東西,你可以把它看做一條狗,饞嘴的狗。”賈添忽然打了個不倫不類的比方,說得樑辛有些摸不到頭腦。
賈添低頭笑了幾聲,並沒解釋什麼,繼續說了下去:“大島上的那座真大眼,是一塊骨頭;我這個大眼,則是一塊肥肉,肥肉比骨頭更香,所以把狗引過來了。而魯執造出的第三個大眼,從消弭天劫的角度而言更加完美,可是對狗來說,只是個饅頭罷了。”
“現在你明白了?在狗面前,有一塊骨頭,有一塊肥肉,有一個饅頭。魯執手上材料不夠,沒法再擺出一座三六九大陣,也就沒法把饅頭弄得比骨頭、比肥肉更香甜。可他又想把狗引到饅頭這裡來,他該怎麼辦?”
“很簡單,先把骨頭砸碎,再讓肥肉消失,沒了更好的,狗沒了選擇,也就只能跑去啃饅頭了。所以他纔要當先搗毀巨島上的大眼……這只是第一步。第一座大眼毀滅後,他會再毀掉第二座大眼,這一來中土世界就只剩下他最新塑造成形的第三座大眼,靈元大脈沒得選擇,只能流向這座大眼,他的新設計也就此成形……”
樑辛的臉都白了,想也不想立刻搖頭:“不可能擊毀第一座大眼無妨,可要再毀了猴兒谷大眼,天下靈元立刻就會暴*。在靈元大脈歸入第三座大眼、重整天地格局之前,中土便已天崩地裂,魯執立誓不爲修改格局而殺人,他做不出這種事。”
賈添搖了搖頭:“要是現在擊毀猴兒谷大眼,的確會想你說的那樣,在第三座大眼‘生效’前,中土就已經完了。可是在那個時候卻不會,那個時候,我的十八同門還沒死,苦乃山中還有三六九大陣,雖然陣法已經和猴兒谷大眼、靈元大脈沒什麼關係了,可一旦天地間靈元暴*,大陣還是會爆發巨力,能保住中土人間整整一十八天……這十八天,足夠第三座大眼生效、讓靈元大脈重新成形,讓中土天地形成新的格局……”
說到這裡,賈添擡起了頭,淚流滿面
賈添,哭。
聲音卻依舊那麼平靜。
“這些事情並沒發生,從頭到尾都是我猜的,樑辛,你的腦筋也很好,你幫我想想,他派我們去毀掉真大眼的目的,除了我說的樣子,還有其他的可能麼?”
平心而論,樑辛很想再找出另外一種可能,可惜想不到。賈添的猜測是唯一的解釋:魯執要靠這些‘門徒’去毀掉真大眼,然後他再摧毀苦乃山大眼,這樣才能讓靈元大脈進入他新造的、那第三個完美大眼,完成第二次對天地格局的修改,從而在中土徹底抹去天劫這件事。
否則,魯執要十九大畜飛昇,去搗毀真大眼這件事,便沒法說得通
賈添的聲音很低:“所以,在搗毀了真大眼後,魯執會殺我……他要殺我。”
眼淚不停涌出來,流過那張由萬千碎片拼成的臉,好像斷線的珠子,一滴滴摔碎在地上,賈添的肩膀,也開始有些微微地顫抖了。
不久前,賈添在說起自己魯執的感覺時,也只用了‘開心’、‘親切’那麼幾個詞彙,並沒有太多去表達什麼,任誰也不會覺得魯執在他眼中會有多‘重要’,可是在千萬年之後,再說起魯執要殺他,他竟……哭
仍是流淚……不止流淚
不久之後,似乎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的憋悶,賈添陡然躍起,用盡所有力氣,聲嘶力竭地大聲哭號
哭聲裡,反反覆覆,始終是那四個字:“他,要,殺,我”
字字泣血,迴盪天地,驚如雷,戾如狼,委屈如即將喪生在父親獠牙下的小獸,不甘如被永鎮於第十八層地獄中那頭厲鬼
哭號驚煞了整座京都,附近還有大羣侍衛聚集,乍聽到天龍界內傳出可怕哭號,全都大驚失色,不知多少人幾乎在同時發生驚呼:“聖上……”
只說了兩個字,只能說出兩個字……賈添神情突兀猙獰,滿腔悲憤化作遷怒,歇斯底里地大吼:“聖上個屁出聲者,死”
‘死’字出口,嘭嘭悶響不絕於耳,皇宮之內,所有驚呼出聲之人,盡數炸碎開來,變成一灘血肉模糊
賈添心智失守。
這是賈添最薄弱的時候,樑辛當然明白,現在是生擒強敵的最好機會,可他卻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對賈添道:“別胡亂殺人了,沒用的。”
說着,樑辛隨手從地上抄起個小酒罈,自己一罈,扔給賈添一罈。
賈添嚎啕,沒再去殺人泄憤,也沒去接樑辛扔過來的酒罈,任由酒罈在自己身前劃出一道弧線,最終‘啪’地一聲,摔碎在地上,酒水四濺。
樑辛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揭開自己那壇酒的泥封,喝了幾口……
五兩酒,小小一罈,樑辛喝完的時候,賈添也收拾了哭聲,揮袖抹去淚水,對着樑辛點了點頭:“見笑了。”
樑辛扔掉空罈子,胡亂一擺手:“都是親戚,不用客氣。”
兩句話的功夫,賈添就完全平靜了下來,他的臉太散碎看不出神情,但目光裡卻明明白白,再不見痛苦不甘,又變得輕鬆了,望着樑辛問道:“剛纔爲何不動手?你明知道,今天要制服不了我,你必死無疑。”
樑辛笑道:“你哭得太慘,下不出手。”
賈添也哈哈一笑,不再追究此事,也不用樑辛再追問,就此轉回話題,繼續講起當年的事情:“要啓用第三座大眼,就得毀去另外兩座大眼,這裡也有個順序關係:先毀真大眼、再毀猴兒谷,中土只會爆發一次浩劫;可要是顛倒下順序,中土就會發生兩次靈元暴*。苦乃山的三六九大陣只能支撐十八天,擋不住兩次大劫,所以魯執不能先轟滅猴兒谷。這便是說只要第一座大眼還在,我就安全得很。幸好,我們飛昇後都力量大損,沒能完成他交代下來的差事,否則我早也就死了。”
“我猜出來的這件事情,沒去告訴另外那十八個人,從頭到尾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日盼夜盼,等着潮汐成形返回中土,再去匯合魯執。而我則開始盤算着自己的保命之道……所有的人都要殺我,我要活,就只能靠自己了。最麻煩我和猴兒谷大眼同命共生,我沒得逃,除了迎戰沒有任何辦法,嘿,誰要我死,我就先殺了他。”
說到這裡的時候,樑辛突然想到了無仙。無仙的‘活着’,是賈添傳給他的,而賈添能把這個‘終極天道’說得天花亂墜也並非偶然……魯執要殺他,神仙相要殺他,幾乎是從懂事那天起,他就註定了要和這天下所有的強者爲敵,賈添活得比誰都難
賈添沒注意樑辛的表情,聲音不停,繼續講了下去:
“在巨島上剩下來的事情,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等待等待,無數個年頭之後,九星終於連線,神仙相整列大軍,四千仙道高手,三千火尾天猿,搭乘洋流遠渡中土。這一路上,我都惴惴不安,洋流成形,我們能順流而下,魯執自然也能逆流而上,他會親自動手毀掉大眼,這一來我的死期也就不遠了,想要活命,第一個要殺的就是魯執……我早已盤算出幾十個除掉他的辦法,可沒有一個辦法是完美的,要知道,他是魯執”
“我們行軍途中發生的那些事情你都已瞭解,用不着我再囉嗦什麼。神仙相損兵折將,對我來說無疑是件好事,而真正讓我歡喜的卻是……魯執死了進入中土海域我們就恢復了力氣,同時五感也清晰起來。十九頭大畜,都是魯執塑造、養育而成,我們本來就是他的法術,所以只要離開混沌之海,我們就能感知他的存在。可我們回來後,誰也感知不到他,那便只有一個解釋了,他死了”
樑辛見過魯執的屍體,還把他隨身的寶貝都‘蒐羅一空’,對此當然不會有絲毫意外,不過他還是追問了句:“照你看,魯執是怎麼死的?”
魯執,十界中的第一強者,擅戰、善煉,手段通天,最終在青蓮小島身化枯骨,樑辛總覺得他的死不會那麼簡單。
賈添應道:“我不知道,我始終沒能找到他的屍體,也就沒法查出他的死因。不過依我來看,他是壽終正寢,老死的”
樑辛瞪大了眼睛,目光裡滿是詫異,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老’死?
賈添的笑聲輕鬆:“其實仔細想想,就不難理解,他在中土經歷了無應大劫、又施展大神通煉化大眼,巨大消耗之下,壽數也大打折扣,死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樑辛苦笑了下,沒再糾纏這件事,對賈添做了個‘繼續’的手勢,請他接着講下去。
“魯執已死,讓我輕鬆了許多,可事情還沒完,我想活命,還有兩件事要做:一是要應付登陸中土的千多個神仙相,那時我已經收服了無仙,這件事也就不算什麼了;第二件事卻困難得很……我得殺那十八個同宗兄弟”
樑辛皺眉,忍不住插口問道:“魯執已死,那十八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人人都奉你爲主,爲何還要殺他們?”
賈添嘆了口氣,眼神複雜:“魯執已死,可第三座大眼還在。誰能肯定,他在臨死之前,沒有留下一個‘先毀真大眼、再殺賈添’的遺言?我沒能找到魯執的屍體,萬一要是被另外那十八人先找到了,我還能活麼?他們十八個人爲什麼奉我爲主?是因爲魯執要他們奉我爲主。在他們心裡,魯執的一句話比我的性命重上一萬倍。我也捨不得他們,可我留不得他們。他們死了,我才能踏踏實實地活下去。”
“我那些同宗兄弟戰力不如我,不過相差地也不是太遠,打鬥起來的話,一對一我能輕鬆獲勝,一對二勉強打贏,一對三或許能夠逃命,一對四就再無生機,何況他們是十八個人。而且大家同宗同源,我的幻術對他們完全無效,想要殺了他們,就得另想法子。”
“幸好,來時路上,我們在中土海域發現了一隻島,島子上滿滿都是遠古符咒,還有數不清的厲害法器……”
不用他說完,樑辛就苦笑着藉口:“浮屠。”
“不錯,就是浮屠,我以前就聽說過這頭怪物,有了它,我也就有了辦法。”賈添笑而點頭:“那些遠古人物鎮壓浮屠的辦法,是用陣法和符咒引動海天之勢,將其永鎮島下。我就對十八個同門編了個謊,說這座島上的法術,對靈元大脈也有影響,魯執塑造猴兒谷大眼未盡全功,很可能是漏算了這座島。”
“毀掉此島,或許魯執的遺願就能完成,可浮屠是巨孽,也不能由着他把這個世界吃光,一勞永逸的法子就是把他引到小眼,永遠囚禁……我那些同門對靈元流轉的認識、造詣不如我,又對我真正信任,這個謊話算不得高明,卻足以讓他們信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