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還是“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後一刻留給我的便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我明明早上才和她商議好成親的日期。
是耶非耶?真耶幻耶?
我終究是如願以償的同她成了親,像我所祈求的那樣——
從此結髮老,生死兩戀長。
一年又一年,我走過許多的地方,最開始我心裡是有怨的,到後來慢慢也就想明白了。我慶幸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連.城活着的時候,與我一起的大多數時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沒有多少快樂。如果我死了,她仍舊要忍受死別之苦,那麼上天也未免太狠心了。幸好……幸好這些都沒有輪到她,要是她像我這樣活下去,那麼我拼了命也要跟閻王爺爭了回來換她。
幸好……活下來的是我。
十年了,我帶着連.城的骨灰,走遍了漠北甘南。看大漠沙龍暴起,看草原海子漂移。
第十一年,我走累了,在一個叫做臨萱的小鎮停下來,建了藥廬,正式將連.城安葬,入土爲安。我白日揹着揹簍去山上採藥,夜裡在藥廬研究醫書,她喜歡看醫書,空餘的時候也喜歡同我講一些基本的醫理和蠱毒,每當我捧起書卷,對着窗外的遠山,總有一種她一直都在我身邊,從未離開的感覺。
這種生活,奇異的帶給我一絲安寧,我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每日黃昏我會去連.城的墓前坐上一會兒,陪她說會兒話,說王獵戶的小狼崽子不咬人,說柳大嬸和牛嫂子又在家裡掐架,說我身邊的人、身邊的事,說……我很想她。
連.城,你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你的老家在哪裡,我只好在南疆隨便找了個偏僻的小鎮住着,好在這裡民風淳樸,風景也很好看。我在這裡建了藥廬行醫,你若是還活着,見着定然會歡喜。不過你若是還活着,肯定會搶了我的飯碗。
……
連.城,我沒有聽你的話,把你的骨灰灑在海里,隨波逐流,你會不會怨我?
什麼?你說我自私啊,那你離開我剩我一個人就不自私了麼?我都答應你會好好活下去了,你就讓我再自私這一回吧。若連個念想都不給我留,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支撐下去。每天早上醒來沒有你,晚上閉上眼也沒有你。
……
連.城,我的醫術越來越精進了,今天王獵戶把自己的兒子送過來要給我當學徒呢,你說我答不答應?我怕沒教好會丟你的臉呢。
連.城,我收下小毛猴了,小毛猴就是王獵戶的小兒子,他聰明是聰明,就是太皮了,以後要當大夫的人怎麼能不穩重呢?我得好好治治他。對了,小毛猴跟着我來過你的墓,他問我墓裡的人是誰,我說:她是我的心上人。嗯,你放心,我過得很好。
……
連.城,今年臨萱下雪了,白茫茫的很漂亮,我記得你以前說沒有見過雪,沒關係,我願意代替你的雙眼,看盡繁花似錦,雪染蒼穹。
……
連.城,你說,若是當初活下來的是你,你就會知道一個人活着真的是很累的。
……
連.城,你墳頭的青草最近怎麼長得這般快,是不是你已經不在這裡了。
你是不是真的不在這裡了,這幾年,我都不曾夢見你。也許你當真去得了無牽掛,就如你臨死之前所言,你這一生,再無遺憾。
……
連.城,昨兒又下雪了。
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我和你——白頭偕老。
……
在臨萱的生活漸漸步上正軌,第十四年,主上和夫人找到這裡,我這些年浪跡江湖,並沒有將行蹤告訴她們,說不上是什麼心理,或許是不想再跟過去有任何聯繫,我如今只是想守着已過世的另一半的尋常人家的妻子。
一個月後,又遇上長成了大人的小長安,還有另外一位,或許是她的意中人吧。
她們似乎很擔心我,我不知該如何跟她們解釋,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這樣的生活是我自己選的,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我是喜歡現在的狀態的,我很滿足。
偶爾想起那個名字,心上會刮過輕微的疼意。但夜裡孤枕對月,輾轉反側,我還是會一遍一遍去想,如果不疼,怎麼能證明我活着?但比疼痛更強烈和難以剋制的,是想念。短暫的甜蜜被時光打磨過,是刻骨銘心。
她們走後,大姐他們彷彿約好了似的,一個月過來一個人陪我,也許是怕刺激到我,大姐和二姐是分開過來的,雖然我在鎮子上的客棧歇腳時看見過她倆在一處。我很感激,但還是對她們婉言謝絕。我不希望有人來打擾我和連.城,對於她們而已,連.城已經死了,可對我來說,她還活着。
無論在哪裡,只要我的記憶還在,她就是活着的。
不過這兩年真是多事之秋,樓裡的兄弟姐妹剛剛達成共識,每年的除夕來我這裡過,大家聚一聚,其餘的日子便不必特意來陪,鎮子裡的三姑六婆又不消停了。
我從山上回來,看見站在門口的王大娘都全身汗毛倒豎,但又不能不回家,只得硬着頭皮明知故問:“大娘找我什麼事?”
王大娘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只是心腸熱乎得讓我焦頭爛額。
王大娘:“連.城大夫,我上回給你介紹的老張家的大兒子張富貴您不是不滿意麼,今兒個李老的孫兒跟我說啦,想娶你爲妻呢。”
“李老孫兒多大年紀了?”
王大娘:“二十又三啦。”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道:“那大娘你知道我今年多大歲數麼?”
王大娘一揮手帕,捂嘴“嬌笑”了一下,臉上的□□稀里嘩啦落了一地,“大娘知道,可不就是三十二麼?女大三,抱金磚!一抱還抱三塊呢,有福!有福!”
我心道:三塊金磚也不怕把李老那瘦弱得跟麻桿兒的孫兒壓折了。
嘴上卻睜眼說瞎話勸道:“年紀小的不知道疼人啊,大娘你看我都這把年紀了,一個人也住習慣了,再說我心裡還一直惦記着她,實在是沒有心思再去考慮這些事。”
王大娘:“哎呀沒關係,你瞧着還跟二十啷噹歲的小姑娘似的,嫁過去保證吃不了虧,李老孫兒也說了,只要不是無所出,他們家絕對不會納妾的。”
我敷衍的笑笑,進了房門,磨墨揮毫。
王大娘咯噔咯噔的跟着我到書桌前,問:“大夫,你做啥呢?”
我將宣紙上的墨跡吹乾,“啪”的拍在了門上,笑呵呵道:“不孕不育,謝絕提親!”
王大娘登時臉色就綠了,對着我勉強笑了一下,扭着水桶腰半身不遂的走了。我將藥蔞放下,立刻奔到連.城墓前把今天的事情竹筒倒豆子的說了一遍。
“我老早就跟王大娘、李大娘,各種大娘說過了,不想再嫁,可是鄰里鄰居的,她們懷着好意想讓我老了有個依靠,我也不好撕破臉。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她們壓根不是想給我介紹如意郎君,大約只是閒得沒事,想做點有成就感的事情,你看看王大娘打扮得跟媒婆似的,一會王家公子,一會李家少爺,真是不厭其煩。你要是在的話,非得一人賞一把銀針不可。不過你別生氣,我已經和她們說清楚了,不會再有人覬覦你媳婦的,我會好好守着自己的,我保證!”
“天色已經暗啦,我要回去做晚飯,明天再來陪你。你要是聽見了,就搖搖樹枝,如果你嫌樹太高了,就搖搖墓上的野草。”
我擡了手掌,掌風將靜止不動的野草掃得飄搖不定,“聽見就好,那……我先回去了。”
走到山下,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心裡頭覺得有些異樣,但又說不上是什麼。
第二天早起,我便去了鎮上採買,因爲住得離鎮子不很近,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便要過來一趟,置辦些生活必備的物品。
我買完紙筆,剛準備穿過一條窄巷去另一個地方,卻被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阿槿。”
低沉而不沙啞的男聲,我扭頭一看,一名身着冰綠長袍的英挺男子立在巷子的入口左側,時間把他的五官磨練得更深邃,也更沉俊。
我點頭,“易。”
我知道他對我的心思,是以單獨見到他難免會有些尷尬,我眉頭微皺起來示意他有何貴幹。
“我來帶你走。”他說。
我下意識往後退,狐疑道:“走?去哪裡?”
“你聽我的就是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
“你放開我!”我提肘在他腹部撞了一下,猛地掙開他鉗制我的右手,“我不要離開這裡,你憑什麼帶我走!”
“憑什麼?”他冷笑:“我不能看着你用下半輩子給她陪葬。你等了她十五年,那我呢?我等了你二十年,你可曾回頭看我一眼?!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我認了,若她能讓你幸福安樂,我也認了!可現在這樣,我不甘心,我爲你不值!她騙了你十五年!你知不知道,她其實並沒有……”
“啪”——
在巷口,這一記掌摑的聲音顯得特別清脆和空曠。
我閉上眼,緩緩舒出口氣,道:“我不想聽,你也不必說。”
十五年前,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又因此大病一場,有些事情來不及細想。這十五年來,我將那天的場景顛過來倒過去的嚼了個稀爛,心裡已經有了猜測。我想去相信,又不想相信。如果她活着,爲什麼要騙我?又爲什麼一直不來找我?
我的人沒有老,心卻老了,折騰不動了。與其如此,倒不如認爲她已經死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也不在乎再多兩個十五年,人這一輩子,到底爲什麼活,我麼?許是爲了記憶吧。
耳旁傳來馬蹄嘚嘚,很近,它停下了。
我道:“易,你回去吧,我不值得。一個沒有心的人,你要來做什麼?”
他凝眉良久,仍是看着我一字一頓道:“不行,我一定要帶你離開,你沒試過,又怎麼知道心找不回來?”
他固執得像個孩子。
我知道自己勸不動他,又打不過他,心裡盤算着今日出門好像帶了點軟筋散防身,正打算迷暈他,卻聽得女子淡淡嗓音在不遠處響起。
“她的心在我這裡,你如何拿得到?”
腦中“轟”的一聲響,大腦一片空白,關節好像鏽住了,我渾身動彈不得。
好半晌,我緩緩扭過頭,她右手牽着馬,風塵僕僕,鬢髮微亂,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一路疾馳過來,半點不曾停歇。
她的笑容有多溫暖,這一天的陽光就有多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