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媳婦沒事,一時激動忘記給你介紹個人”,老鬼拍拍自己的手,大白鬍子一抖一抖的,向門外朗聲喊道:“蓮花!”
莫青璃聽到這名字,本來以爲是個娉娉婷婷的溫婉女子,還道老鬼難道這把年紀還春心萌動了?給自己找了個師祖母不成,見到從門外進來的人後,她簡直恨不得自戳雙目。
甚麼娉婷女子,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一身品藍青布緞錦袍,腰間是指寬的碧玉紫革呈帶,肩背紫色琴囊,只露出一頭。劍眉星目,五官輪廓比常人要深邃許多,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但莫青璃覺得他實際年齡應當要大上一些。
男子長身玉立在門口,擋住了大片的光陰,隨着他走進來的動作,金色的陽光似乎一步一步漏進來,似乎是專門爲了他而精心裁刻。
走近了,莫青璃纔看到那人的一雙眼睛竟然是大海的碧藍色,看人的眼光卻有些飄渺,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看過來,帶着悲憫的意味。
她微微皺起了眉,這人,是西域人麼?
莫青璃見那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似乎是在看她,似乎又是在透過她看着別人,他向莫青璃微微頷首,眉目間多了一絲溫和笑意,那股悲憫的色彩也就斂了起來,開口道:“不要聽師父瞎說,我是連訣,是你師父的同門師弟,照理說,你當喚我一聲師叔。”
聲音低沉,卻不沙啞,難得的好聽。
又見師叔?這真的不是老鬼安排好的麼?
莫青璃想起甚麼似的詫異的望了連訣一眼,他說他叫甚麼?連訣?那個毒聖連訣?連城的義父?!
又轉頭去看老鬼,老鬼沒心沒肺的哈哈笑了一聲,道:“對對,蓮花是我徒弟,按輩分來說,小璃應當喚蓮花師叔的。”
剛剛莫青璃注意看連訣去了,一時間忘了蓮花這個稱呼,這回老鬼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她嘴角終於忍不住抽了抽,確定一個大男人要叫蓮花?
莫青璃這才向連訣雙手抱拳,行個江湖禮數,道:“師叔。”
“師侄女不必多禮,第一次見師侄女,也沒備甚麼禮物,這塊青玉是師叔二十年前從東海得來的,一點心意,還望你不要嫌棄。”連訣從懷裡摸出一塊成色上好的青雨花石玉,遞到了莫青璃的面前。
那塊玉肌理細膩,清明透澈,是天一樣的青藍之色,唯獨中間融着一團紅色霧氣,像是一滴暈開的血,仔細看又好像不是,一看就是天下罕見的物事。
莫青璃:“……不必了師叔。”
她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老鬼,手沒有去接。
老鬼接到她遞過來的眼神,一吹鬍子,衝莫青璃眨了一下眼賊兮兮道:“蓮花給你你就接着,他手上的稀罕物事可多咧,不要白不要,再說這塊青玉放他手上也是糟踐,我瞧挺配你的,青璃青玉嘛,收下收下。”
聽他這麼說,莫青璃也就不再推脫,攤開手掌,連訣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塊青玉放到了她掌心。
觸手溫潤,中間那團紅霧好似也解了凍慢慢流淌開來。
“多謝師叔。”
“你不嫌棄就好。”連訣有些寬慰的笑了笑,退回了老鬼身後,不再言語。
兩人這一番對話,氣氛忽然有些僵。
這時,老鬼忽然“啊”了一聲,一拍自己的腦袋,手指着牀上躺着的鐘離珞,道:“小璃,你,你,你剛剛說在那裡躺着的是誰?”
“舌頭捋直了說話,我媳婦,怎麼了?”
莫青璃翻了個不怎麼優雅的白眼,心想他反應還是那麼遲鈍,怪不得剛剛一直沒見他提,原是沒有注意。
聲調陡然拔高:“你媳婦!你一個女娃怎麼娶的媳婦?”
莫青璃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往後退了一大步,直到安全距離,道:“你這咋咋呼呼的性子能不能改改,誰說女娃不能娶媳婦!你行走江湖那麼多年,沒見過麼?”
“胡……胡說,我……我當然見過!那我是沒有見過你娶媳婦,不行不行,你得再成一次親給我看,我就你這麼一個徒孫啊,我盼着你成親足足盼了好幾十年了,想當年在天山我們兩個……”
“善意提醒一下,我剛剛過十六的生辰不久。”
“那就是十好幾年,我不管,我要你再成一次親給我看。”老鬼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卻往前蹭了許多,拉過莫青璃的袖子往自己臉上抹,眼角餘光偷摸瞥了一眼莫青璃,作勢又要哭起來。
人說,老來俏老來俏,他這是老來哭。
莫青璃絲毫不給面子的扯過袖子,蹲下身惡狠狠道:“不就是想打一場麼?不用演得這麼賣力,走,京都西郊樺西陂。前提是,你別把我傷得太重,我左肩的傷還沒完全好。”
眼裡卻有一份無奈與寵溺之意,這老人家,越老精神頭越好,保不齊明日一頭白髮就黑回來了。
老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臉上笑容賊賊的,一雙小眼睛忽閃忽閃的,道:“我是真的想看你成親,不過你既然提出出去打一場,那我就奉陪了,走!”
“琴南,好好照料夫人。”莫青璃知會了一聲。
一眨眼功夫,屋內的三個人便都消失了原地。
寒風烈烈,莫青璃和老鬼分別站在山坡兩頭,二人的衣袍在風中鼓得獵獵作響,對視一眼,便都身形一晃離開了原地,躍上了半空,莫青璃穿的黑色錦袍,老鬼則穿的灰布麻衣,一時間只見灰影和黑影盤旋飛舞,看得人眼花繚亂,不時發出幾下掌風交錯之聲。
鬼樓武功,一向都是以快爲尊,兩人已拆了一百餘招,連訣在一旁看着二人幾乎是搏命似的打法,笑了一笑,徐徐取下身後揹着的紫羽琴囊,端坐在一塊大石上,修長手指搭上琴絃,竟然彈起了《十面埋伏》,其聲清越,如擊金石,竟是替這場罕見的打鬥奏樂一般。
從午時到薄暮,山下到山上,只見灰影和黑影繞來繞去,兩人身上的衣服被勁風掃過都有一些破損了,千餘招後,莫青璃終於被老鬼一掌拍中胸口,飛了出去,背脊撞在樹上,“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莫青璃恨恨的擦掉嘴角的血,站起來衝着得意洋洋的老鬼道:“老鬼,我不是說讓你別傷我這麼重麼?我還要回去照顧媳婦的。”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自己再試試運氣,沒有比先前舒服一些麼?我老鬼是把你胸口鬱結的積血疏散了而已。”
莫青璃照他說的運氣試了一遍,發現果真如此,於是不好意思道:“抱歉,錯怪你了。”
“錯怪我是要有補償的,我也不苛求你,回去給我做幾個菜,甚麼繡球乾貝、草菇西蘭花、佛手金卷、三鮮豆腐湯、煙花三月下揚州……還有甚麼,我想想,對了,還有壽首佛跳牆……”老鬼掰着手指頭在那裡數。
莫青璃陰陰笑了一聲,柔聲道:“繡球乾貝、草菇西蘭花?煙花三月下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要吃麼?”
老鬼給她笑得心裡打了個寒戰,低下頭不敢看她,弱弱道:“不,不用了,就這幾個了,我不挑剔的。”
“聽着,我要回去沐浴歇息。要麼你一掌打死我,要麼去喝西北風,你自己選。”
莫青璃說完頭也不回的回了城東府邸,當自己那麼好相與的麼?陪他打了一下午人都累死了,還要給他下廚做飯伺候他,鍾離珞還沒嘗過她做的菜呢。
因爲老鬼在旁咋咋呼呼,莫青璃雖然被吵得頭大,恨不得封了他那張嘴,但不得不說,原本覺得漫長的三日很快就過去了。
鍾離珞一睜眼,面前四隻眼睛目不轉睛的望着她,一雙是老鬼混沌卻不失靈動的老眼,另一雙是她一直牽掛的淺褐色瞳仁,感覺到右手上禁錮的溫度,她用了些力握上去,偏過頭望着她漂亮的眼睛,輕聲道:“辛苦了。”
已經整整六日,鍾離珞彷彿真的死去一般毫無生氣的躺在牀上,雖然莫青璃一直心裡告訴自己說她沒有死,老鬼也確認過她會醒的,可是一想到另一種可能,她還是心臟窒息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此時一聽見鍾離珞溫柔含水的聲音,莫青璃幾乎要立刻落下淚來。
鍾離珞見她這個樣子,知道她一定是擔心壞了,於是左手撐着身子坐起來,輕輕攬上她瘦削的背,在她背上輕柔的拍着,下巴磕在莫青璃肩膀上,在她耳旁呢喃道:“乖,是我的錯,讓你受苦了。”
“我們的事等會再說”,莫青璃臉貼了她的臉頰一下,從她懷裡輕輕退出來,指着一旁的老鬼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師祖老鬼,老不正經的,你喊他老鬼或者老不正經都行。”
老鬼原本笑呵呵的等着莫青璃把自己介紹給她媳婦,聽她這麼說,吹鬍子瞪眼睛的看着莫青璃,只可惜沒人理會他。
鍾離珞雖然坐着,也深深的向下彎了一下腰,恭敬道:“師祖。”
“還是你媳婦懂事。”老鬼吹得飄起來的鬍子垂了下去,滿意地捋鬍子點頭。
“這位是……”莫青璃身子讓開了一些,好讓鍾離珞看到屋中間的連訣,正打算介紹給鍾離珞,卻見連訣臉上莫名其妙的笑意,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鍾離。”連訣往牀榻這邊走了幾步,臉上的笑容愈發慈愛了,就像是父輩對子輩的笑容。
更令人訝異的是鍾離珞忽然一臉驚喜之色,道:“師父!你怎麼也來了?”
“師父?”
莫青璃和老鬼二人異口同聲,俱都是一驚,莫青璃想的是,阿珞怎麼是毒聖連訣的弟子?以前未曾聽聞;老鬼想的是,自己的徒弟把九陰絕脈搶去當徒弟了,自己很生氣,轉念一想,九陰絕脈是自己的徒孫,那就也算是拜在了自己的門下。嗯,也不錯。
連訣微微頷首,碧藍的眼眸裡一絲溫醇笑意:“你們沒有問我,我先前也就沒有說,機緣巧合之下,我在五年前收了鍾離做徒兒,承繼我一身毒術。”
五年前,師叔連訣收她爲徒。
那時,自己已拜入師父門下。
原來師出同門,自己還比她早入門一年。
莫青璃忽然吃吃笑出了聲,頗有深意的望向鍾離珞,鍾離珞接觸到她略帶狡黠的眼光,後背冷不丁攀上一股寒意。
噢,原來是師妹啊!
“原來是這樣,那小璃媳婦叫我師祖倒還真是毫無疑問了,小璃媳婦拜了蓮花爲師,小璃拜了小君君爲師,那這麼說小璃媳婦和小璃都是師出我老鬼這門,也就是師姐妹了,我來算算啊,小璃媳婦是五年前入的門,那照理說比小璃入門晚一年,應當是師妹了哈哈”,老鬼終於理清了這一堆關係,站在旁邊樂得直拍手。
“同門的師……師妹?”鍾離珞眼睛陡然睜大,漂亮的眉毛幾乎都要打結了,咬着下脣緩緩看向莫青璃,眼裡含了水光,頗有幾分難以置信,和委屈的意味。
襯了她初醒有些蒼白的臉色,更是楚楚可憐。
“對啊,師……妹!”莫青璃在只有她能看到的角度調皮的眨了一下眼,若不是老鬼和連訣在這裡,莫青璃幾乎就要大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