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逐漸灑進房間裡,照射在褐色的地板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線,讓人無法忽視,看着不怎麼舒服。傭人上來打掃的時候,他便叫人將窗簾拉上了,霎時,所有光亮便都隔絕在窗外。
整整一天,慕尚都沒有進過程恩理的房間,程恩理也不清楚他和松下赤田說了什麼,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松下赤田並沒有在這裡待很久,大概不到半個小時,他在樓上就聽見了汽車離開的聲音,然後樓下也一直都很安靜。
一直到夜幕降臨,慕尚都沒有上樓來。程恩理很擔心,他怕慕尚被松下赤田給帶走了,實在放心不下,他打算下樓去看看。
窗外雖然是一片漆黑,可是樓下卻光亮得很,他扶着樓梯慢慢地下樓去,慕尚正擡頭看着他,手裡還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怎麼下樓了,不好好躺着怎麼行?”慕尚走過去扶着他坐在沙發上。
“這傷又不是隻能躺着才能好。”程恩理握住他的手,“他爲難你了?”
“你這話問得,我又不是什麼良家婦女,難道還能被人欺負不成?”慕尚之所以喝酒不是因爲松下赤田把他怎麼了,而是松下赤田根本就沒有對他說什麼,光是看着醫生在他身上檢查這檢查那而已。
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慕尚的臉頰有些微紅,眼睛裡好像蒙了一層水霧似的,看起來有些別樣的誘人。程恩理輕輕地在他脣上親了一口,然後修長的手指在他發間穿梭,慕尚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慕尚深深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他享受在這舒服的環境裡。更何況溫水煮青蛙時,青蛙是完全享受的吧,看不出一點掙扎,只是之後它在享受之中犧牲了而已,有得必有失,這是對的。
慕尚自認爲不再需要什麼,也不再會失去什麼,可是有些事情總是狠心地儘量緊緊地靠着他的身上刮骨剔肉。那天早上他一邊吃着早餐一邊看報紙的時候,霎時便覺得整片天都已經塌下來了,並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回憶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面前播放,他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更準確的說,已經看到了——英租界副處長趙薪禾夫人賀晴梅浴血家中。
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晴天霹靂大概也不過如此吧?慕尚的手緊緊地攥着報紙,像是要把它看穿了,可是上面沒有再多的信息,只有一些關於她生前的事宜。
此時的慕尚恨不得掘地三尺把兇手找出來,可是他現在已經是一個意義上“死去”的人了,並不能起到任何作用。於是他放下報紙對程恩理說,“我想回行動處。”
程恩理沒有太意外,他正在往一塊土司上塗着果醬,慢條斯理道,“我還以爲你會沉着冷靜的,沒想到你這一次真的衝動了。”他把塗好果醬的土司遞給慕尚,靜靜的看着他。一瞬間,慕尚還沒反應過來程恩理話裡的意思,接過程恩理遞過來的土司後,他突然幡然醒悟,“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激怒我,想把我引出來?”
其實,程恩理也並不肯定殺害賀晴梅的人到底是什麼用意,但他私心裡的意思就是慕尚所說出來的這個意思,從而慕尚可以一直待在他身邊。
“那到底是誰想把我引出來?”慕尚真的沒有一點思緒。
“別想那麼多了。”程恩理安慰他。
“但是,如果我不隨了對方的意,他再殺人怎麼辦?珊琳?老趙頭?阿朵?”慕尚越想越害怕,萬一兇手真的這樣執行了怎麼辦?
“所以,你執意要回去?”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爲我而死。”
“萬一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麼複雜呢?你就這樣離開這裡嗎?你就這樣,離開我?”程恩理還是想挽留他。
慕尚眉頭一皺,“是你讓我冷靜的,我現在冷靜了,你怎麼糊塗了?你應該早就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這只是時間問題,而且現在已經有人因爲我而死了。”
“你知道你一露面得承受多大的壓力嗎?”
“你別誇大其詞,我心知肚明。”慕尚捨不得這裡,也捨不得離開程恩理,可是他以前常說在亂世裡談愛情可就奢侈了,現如今,他已經奢侈到了,那麼該放手了。
程恩理不知道慕尚回去之後那些正盼着慕尚回去的人是怎麼樣的,他唯一知道的是慕尚臨走的前一個晚上還和他同牀共枕,枕邊人那樣熟悉,卻又是因爲馬上離開了才和他同牀而眠,只可惜,同牀異夢。
慕尚回到行動處,很多人當然是高興的,最開心的大概就是趙薪禾和珊琳了。那一天,行動處大門前很多人都應該看到這樣一個場景——一個長着鬍子穿着西裝的大叔抱着一個年輕人又哭又笑。當然,這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時候。珊琳匆匆趕來時,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纔看到慕尚,就暈了過去。那一刻開心大笑的,有阿盛,還有行動處的一大幫兄弟們,甚至是王泉夫也站在遠處看着慕尚回來了而似笑非笑着。
推開辦公室的門,裡面依然乾乾淨淨,就好像還是慕尚待在這裡的時候的樣子,包括那桌子和沙發,甚至還有筆筒裡的鋼筆。慕尚的心裡就像是被人倒了一大碗辣椒水,然後又被人倒了一大碗蜂蜜一樣,這種感覺真是形容不出,但是開心也是開心,悲傷也還是悲傷。慕尚看着老趙頭,他彷彿蒼老了好多,頭上的白髮彷彿全都受到了打擊冒了出來,眼睛周圍那一圈黑眼圈像是好久好久都沒睡夠覺似的。
大家沉浸在各種氣氛裡,也沒有人問慕尚這幾個月到底去了哪裡,到底是怎麼失蹤了。只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揣測而已,卻並不見得就要與人分享。
白天的時候慕尚在行動處待了很久,晚上的時候和趙薪禾一起回了家。曾經溫馨的三口之家,如今卻是冷冷清清,連阿朵都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坐在沙發上哭泣,一旁的傭人也是個個唉聲嘆氣。
慕尚對趙薪禾說想去嫂子的墳前去祭拜,趙薪禾叫傭人準備了東西,便開着車帶着慕尚去了。
跪在賀晴梅墳前,慕尚喝了很多酒,也給賀晴梅敬了很多酒,但是卻一句話也沒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知道人死了之後他還能對着一塊墓碑說什麼。以前他總嫌嫂子囉嗦,可是隻有當真正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永遠沒有人能提前懂得這句話,因爲那時候還都沒有失去。
慕尚喝得爛醉,趙薪禾本來想把他帶回自己家的,可是他執意要回自己家,趙薪禾只好隨了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