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臺上,梳妝鏡破成了無數塊,有斑斑血跡落在臺面上。
賀御玲緊緊抱着申屠軒,手裡還捏着一塊鏡片,母子倆都是驚恐交加的神情,聽到推門聲,賀御玲猝然轉身,將尖銳的玻璃片對準她。
筱筱僵住,身後,賀御君也趕來,看到這一幕厲聲喝道:“賀御玲!你在幹什麼!”
雷霆般的吼聲威力巨大,將恍惚幻覺中的賀御玲一下喚醒。
清醒過來,賀御玲看着手裡捏着的玻璃碎片,猛一把丟掉,嘴脣哆嗦了幾下才發出破碎的音節:“御君,你……你們來了……我,我剛纔不知道怎麼了……突然看到鏡子裡有人……”
這麼詭異的說法,聽的賀御君跟筱筱表情一怔,俱都凜色。
“有人?”賀御君下意識看向鏡子,已經碎成無數塊的鏡子掉了一部分下來,還懸在上面的那小部分也全是裂痕,將完整的人像切割成無數個,扭曲又猙獰。
大人們全都愣着,一時沒說話。賀御玲懷裡緊緊箍着的申屠軒掙扎起來,揮舞雙手朝向賀御君跟筱筱兩人,嘴裡嚷嚷着:“就是他們!他們殺了爸爸!他們是壞人!”
賀御玲回過神來,精神又是理智正常的樣子,聽聞兒子這一聲叫嚷,她嚇壞了似得捂住兒子的嘴,厲聲呵斥:“軒兒,媽媽怎麼跟你講的!他是你舅舅!你不能這樣對他講話!”
筱筱皺眉,擔憂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被自己的親外甥當做仇人喊打喊殺,他心裡肯定不好過吧。
手臂挽過去,她輕輕拉了下男人剛毅冷肅的身軀,賀御君回頭過來,看了她一眼,示意自己沒事。
所有人都從衛生間退出去,那名女兵見賀御玲手上鮮血淋漓,去衛生間取了乾淨的毛巾過來,幫她把手上的血跡清理了下。
賀御玲的右手被炸傷過,運動神經受損,這幾年雖然一直在做手部康復,但手指靈活性依然無法跟正常人相比。
筱筱看着她手指彎曲的模樣有些怪異,也看出了什麼。
心頭愁緒,她真得不願細細去想這個女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麼艱難坎坷,悲苦辛酸。
也難怪她如今整個人都有些……呆滯的模樣。
等到母子兩人都安靜下來,賀御君纔在他們面前坐下。
銳利的視線劃過被女人抱在懷裡的小男孩,細細打量,這個孩子的長相的確是很討人喜歡的一類,可就是……沒能生在一個正常人家。
他打量着申屠軒,小傢伙也不甘示弱地回視着他,目光中充斥着防備警戒的光。
眉心微微一擰,賀御君移開視線,看向姐姐。
兩年不曾見面,只是偶爾在電話裡聯繫一下,賀御君此時認真盯着面前的女人,腦海裡不由得想起筱筱先前的描述,微擰的眉心悄無聲息鎖緊。
誠如筱筱所言,姐姐看上去……的確有點異於常人的樣子。雖然她抱着孩子的模樣依然慈愛溫柔,可臉上怔怔的神色卻像是七魂六魄被勾走一半似得。
筱筱見賀御君面色凝肅眸光憂慮,也知他看出了什麼,心情更沉重了幾分。
聯想剛纔浴室裡發生的一幕,兩人面面相覷,都在懷疑賀御玲是不是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個孩子跟着她……
不管如何,事情得先弄個清楚明白。
賀御君等到姐姐完全冷靜清醒過來,才低聲問道:“剛纔是怎麼了?你出現這種幻覺的情況有多久了?”
“幻覺?”賀御玲似聽不懂這兩個字,本能地重複一句,“那是幻覺?”
不是幻覺?難道她以爲這世上真有鬼魂之類的東西?
“姐,你有沒有看過心理醫生?”賀御君沉聲問。
“我沒有病,爲什麼要看心理醫生?”賀御玲此時心智清楚,說話的思路也很明朗,“我只是這些日子沒休息好,加上擔心軒兒,有點神經衰弱而已。”
如果只是這樣,那倒好了。
賀御君沒再說話,只是盯着他們母子凝思。
賀御玲看了看弟弟,見他清瘦不少,面上還有淤青,一條手臂也無力地垂着,皺眉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聽筱筱說傷的很重。”
“不礙事,過些日子就會好。”
“你跟筱筱把軒兒救出來,一定吃了很多苦。”
賀御君面色和緩了幾分,“一家人,說這些話做什麼,這邊你們不便久留,我會盡快安排好一切,送你們回國。”
賀御玲還沒說話,她懷裡的申屠軒率先發聲:“媽媽,我不離開這裡,我們回家吧,回我跟爸爸的家。”
“軒兒……”賀御玲垂眸看着兒子,眉間愁雲揮之不去,“那個地方……我們不能回去了,你跟媽媽走,媽媽帶你去另外一個家,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哪裡都不去,我要回家!回我跟爸爸的家!”
“你爸爸是大毒梟、殺人犯,手染鮮血,是國際刑警通緝的重案犯,你懂那是什麼意思嗎?”賀御君纔不會有姐姐那麼好的耐心,見這孩子固執又頑強,沉聲嚴肅地岔話,“我們費了這麼大代價把你救出來,是想讓你好好做人,走回正道,你要是不學好,你媽媽會很傷心。”
“不要你管!你是誰!你說我爸爸是殺人犯,你們殺了他,你們也是殺人犯!你是壞人!”申屠軒根本不肯聽賀御君義正言辭的訓斥,臉紅脖子粗地懟回來,又指向他跟筱筱等人,“你們全都是壞人!滾!”
賀御君如今的身份,何時有人跟他這樣說過話?
就算是偶爾遇到孩子,多數孩童光是看他冷峻威嚴的形象就嚇得要哭,哪個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
這孩子……
他陰了眉眼,正想要好好教育下,手臂被筱筱拉了拉。
微微搖了搖頭,筱筱示意他不要這樣子。
對面,賀御玲抱着兒子疾聲斥責,可他一句不聽,母子倆又起衝突。
事情完全不在他們意料之中。
“叔叔,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他對我們敵意太重,這樣下去會連帶着讓他對姐姐都充滿不信任,到時候更難辦。”筱筱攔着賀御君,在他耳邊輕聲建議。
那名女戰士也說:“ann的話有道理,這個孩子心思太敏感,疑心又重,旁人還是不要過多幹涉,先讓他跟賀女士培養好感情再說。”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
賀御君起身,看了看母子二人,五官上一層陰鬱,轉身朝外走去。
賀御玲看了看弟弟高大挺拔的身軀,眸光裡滿是歉意和沉痛,抱着兒子在他額頭連連親吻,顫抖着說:“軒兒,你聽媽媽的話……媽媽不會害你,你還小,你還有大好前途啊,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毀了自己……”
筱筱看着這一幕,心臟處一陣難以言說的複雜苦楚,“姐姐,你先好好陪孩子吧,我們回去了。”
賀御玲沒看她,抱着懷裡的兒子,壓着哭聲,點了點頭。
出了房間,賀御君站在原地等着筱筱出來。
房門關上,他回眸覷了筱筱一眼,視線漆黑,冷不丁地說了句:“或許,把他帶回來纔是錯誤的決定。”
筱筱一怔,瞪眼,壓低聲訝異地道:“叔叔,你怎麼能這樣想?!”
賀御君挽着她的手,兩人緩慢的步伐穿行在安靜的酒店走廊裡,“他從出生就生活在那樣黑暗的環境中,黑白不分三觀不正,他連最起碼的道德正義都不懂。在他的認知裡,他的父親是英雄,我們反而是壞人;在他的觀念裡,一切都可以用武力來解決,順他者昌逆他者亡,所以他纔會有這麼強的攻擊性。”
男人一番話落定,嘆息了聲,兩人停在電梯前,他最後道:“要把這樣一個完全被污染徹底的孩子漂白,拉回正道,無異於脫胎換骨,對他來說,可能會比死亡還要痛苦。”
筱筱心裡悚然一驚,涼涼的感覺席捲全身。
“可縱然這樣,我們也不能放棄啊……”筱筱低聲呢喃,同樣眉心緊蹙,自言自語般說,“姐姐怎麼會給這樣的男人生下一個孩子。”
賀御君頓了頓,沉沉解惑:“她也是逼不得已,而且……爲了生下這個孩子,她此生再也不能生育了。”
“什麼?”筱筱大吃一驚,回眸盯着他,“什麼意思?”
男人深邃英俊的臉龐蒙上了一層莫可名狀的陰鬱,好似同情,又含着憎惡,“她冒着生命危險生下這個孩子,子宮被切除。”
筱筱身形一晃,臉色僵住,煞白。
她以爲,姐姐的人生已經夠苦了,卻沒想到,她瞭解的只是冰山一角。
回醫院的路上,筱筱軟軟地靠在賀御君胸前,若有所思。
悶不吭聲,男人濃重深刻的眉宇緊鎖,擔心地喚了喚她,“怎麼了?不舒服?”
小丫頭搖頭,不知想到什麼,乾脆又擠過來一些,避開他腰腹部的刀口,整隻手臂環在他身上,將他抱得緊緊地。
這般孩子氣的動作,賀御君突然笑了,抑鬱陰沉的心情好轉不少,“怎麼了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