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轉瞬即逝, 我和吳扎庫氏的關係雖近了,但彼此的心裡卻還有着一層隔閡,每次談天時兩個人都會自動迴避一個問題。她從沒主動談起過對弘晝的感覺, 我當然也不會傻的去問她。兩個人朝夕相處怎會沒有感情, 但這種感情此刻已變成她心裡的一根刺, 而我則會不停的觸動它, 讓她的心流血, 這並非我故意的,但也是無可避免的。
雍正十二年如期而至,弘晝奉命到雲南辦理苗疆事務, 一同去的還有弘曆,這一去就是三個月, 光是在路上花費的時間就有十幾天。在那個通訊基本靠吼的年代, 書信來往也成爲一種奢望。雲南和京城遠隔千山萬水, 弘晝還是會不時地給家裡來信。給吳扎庫氏的經常是客套的問候,什麼照看好家裡, 進宮請安時替他問候耿氏云云,吳扎庫氏每次看完都面無表情地收起,然後若無其事地跟我說話,可我還是捕捉到了她臉上的失望。給我的心裡,他的話就多了起來, 有時會寫些趣聞, 有時則是讓我面紅耳赤的無賴話。我每次都用很蹩腳的毛筆字給他回信, 多半會寫一些笑話, 我想他在那裡一定很無聊吧, 但每次寫信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的掉下淚來,陰溼了信紙, 我很想念他。
“主子,又想爺了?”心雨端着臉盆走了進來。
“沒有,我只是被薰香薰到了。”我慌忙掩飾。
“呵呵,您呀可誆不了奴婢。看,着臉上還有淚珠兒呢。”她咯咯的笑着,把沾溼的毛巾遞到了我的手中。
“貧丫頭!看以後哪個敢娶你。”我沒好氣地說,接過毛巾在臉上胡亂的擦拭着。
“那奴婢正好一輩子守着您。”她毫不在意地調笑着。
“那敢情好,可就怕到時候順喜就要哭了。”我故意神情曖昧地說。
這丫頭最近跟府上一個叫順喜的侍衛來往密切,還以爲能瞞過我,卻不知道我早已察覺。
“哎呀,主子!您說什麼呢,真是的。”果然,心雨立刻羞得滿面通紅,一扭臉跑了出去。
我一邊笑一邊想着,這丫頭也到了該嫁人的時候了。
“額娘,婉然會寫字了呢。”婉然跑了進來,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
“呵呵,是嗎,我家婉然也會寫字了啊,給額娘看看。”我寵溺地抱起她,給她整了整衣服。
“額娘,婉然跟您說哦,今天四伯母帶着永璉哥哥來了,哥哥說我寫的很好呢。”她擡起小臉,滿臉都是黑色的墨汁。
“是嗎,那額娘也得去看看,你這個小丫頭,看看,趕緊把臉洗了去,跟小花貓似的。”我捏了捏她的鼻子,然後牽着她往前院走去。
遠遠地就看到富察氏站在屋檐下,跟吳扎庫氏在說話,看到我走來,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她有些瘦了,曾經我在讀歷史小說時就對她給予了同情,如此優秀的女人卻嫁了個花心大蘿蔔,她真的很賢德,至少讓我和佩服。
“四嫂來了,我剛聽婉然說了,就趕了過來。”我笑着說。
“呵呵,這孩子剛寫完了幾句弟子規就要吵吵着說要拿給你看。”她眯着眼睛,說。
“永璉給五嬸請安。”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畢恭畢敬地給我打了個千兒。
“呵呵,大阿哥都長這麼大了,時間過的真快。”我看着永璉那酷似弘曆的臉說。
“可不是,我們呀都老了。”吳扎庫氏突然插話道。
我們都笑了起來,院子裡的氣氛很是融洽。
“哎,聽說,東直門那邊有家店鋪,賣的胭脂很是好看,我們去看看吧。”富察氏突然心血來潮地說。
“我就不去了,那種人多的地方,我一看就頭疼。玉潔,你和四嫂一起去玩玩吧,最近也沒見你出門。”吳扎庫氏說。
“啊?可是……”我最近也比較倦怠,怎麼也不想動彈。
“去看看啊,五叔叔也不在家,買些好看的,等他回來一見你,肯定說漂亮。”富察氏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說道。
“那……好吧。”我還是沒辦法拒絕別人的好意。
“呵呵,這就對了,走吧。”富察氏拉着我就往外走。
“那福晉,我就去了。”我看着吳扎庫氏。
“去吧去吧,好好散散心。”她有所指地說。
真是好久沒出來了,街上越發得熱鬧了,只是我沒有太多的心思。
“看看,就在那邊。”富察氏掀開車簾,說道。
馬車很快就停住了,趕車的小廝跳下車,從車上搬下一個矮凳子,然後有侍女將我們攙扶下來。我看了看,這是一家很普通的店鋪,人來人往的都是女人家。我轉念一想,也對,胭脂鋪嘛,男人也不可能來。
“我們進去看看吧。”富察氏親熱地拉着我走了進去。
這件鋪子倒是不大,富察氏很有興趣的四處看,我即使在現代也對化妝品興趣缺缺,來到這裡也不例外,我覺得我就是個十足的書呆子。我向外張望了一下子,居然看到一家‘書店’,於是我拍了拍富察氏說:“四嫂,你在這兒先看着,我去那邊看看,一會回來找你。”
“哦,好吧,一會兒我給你買上一份兒。”她點了點頭,說。
我便信步走到了旁邊的店裡,隨意地翻着架子上的書,古詩詞我是不感興趣,倒是對些寫趣事的雜談很有興趣。
“夫人,來買書呀,這個架子上都是新書,很好看的。”掌櫃的見來了主顧,便熱心的招呼着。
“哦,我要這幾本。”我隨便拿了些看起來比較有意思的書。
“好的好的。”他接過我手中的銀子,掂了掂,便找了些碎銀子。
我把書夾到腋下,剛邁步出了鋪子,就聽有人突然說:“姑娘,好久不見。”
我聽着聲音十分耳熟,便偏過頭去看,這一看便吃驚不少,居然是前些年的那個算命先生。他還是那副樣子,悠然自得地捋着鬍子,笑着看着我,看我認出了他,便有不緊不慢地說:“或者該叫你五側福晉了。”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又仔細地打量了我,若有所思地說:“看來,你已經找到了它了。”
我忽地明白了一切,他嘴裡說的‘它’指的應該是寶和玉,我知道該是解開謎團的時候了,於是便走進他,說:“先生既已算出,我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我只是想知道,這塊寶和玉什麼時候能再……”
“你現在還想回去嗎?”他打斷了我的話,眼神直逼我的心底。
“我……我只是想知道。”
“既然你已不打算回去,知道又有什麼用處。”他閉上了眼睛。
是啊,我既然也沒有回去的心思,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我失神地轉身往回走。
“唉,兩朝更替即見分曉,當命盤再次打開之後,所有的一切都將恢復原樣。”
我昏昏噩噩地過了幾天,始終在琢磨那個神秘算命人的話,我恍惚知道了大概意思,但是什麼叫做恢復原樣?又怎樣把命門打開?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我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最後還是放棄了,還是那句話,一切只有順其自然了。
“主子!”心雨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怎麼了?”就不能少出點事兒,讓我清靜些。
“五爺回來了。”心雨大聲說道。
“啥?”我猛地站了起來,怎麼會呢?還不到日子呀。
“真的,現在應該到門口了,您快去看看吧。”心雨笑着跑了出去。
我也想跑出去,可是腿偏偏又不聽使喚了,只能呆呆的看着門外。忽然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撞入眼簾,眼睛模糊了,模糊了視線,卻清晰了那抹身影。
“你怎麼……”還沒等我說完,就被他一下子抱在了懷裡。
“好想念你。”弘晝的聲音很暗啞。
我用手擦了擦眼睛,癡癡地看着他,三月不見,他黑了還瘦了,可是眉宇間卻顯得成熟了許多。我的手細緻地撫過他臉上的每一個線條,好像要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心裡。他捉過我的手,放在脣上細細地吻着。
“你瘦了,過得不好嗎?”
“想你想的。”他眯起眼睛,笑着說。
“瞎說!”我啐道,心裡卻感動得很。
“呵呵,我說的是真的,每次閒下來就會想你,所以只有不停地找事幹,當然就瘦了。”他抱着我坐了下來。
“還不到日子,你怎麼就跑回來了?”我制止住他亂動的手。
“差使提前辦完了,就趕回來了。還有就是……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開始故作神秘的說。
我有些含糊,我這個人向來粗心大意,特別是對時間上,總是記不清楚。難道說這個時候的人就這麼在意特殊日子的?今天是他生日?不對,不是。我生日?也不是呀。我把周圍的人想了個遍,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弘晝看我一幅冥思苦想的樣子,不禁莞爾,故意委屈地說:“你都不記得了?唉。”
我揪他衣服的一角,小聲說:“我實在是想不到了。”
他扳過我的臉,吻過我的嘴角,說:“四年前,你嫁給了我。”
“啊。”我叫出了聲。原來是‘結婚紀念日’,原來他還記得,我心裡忽然被感動塞得滿滿的,淚水又出來了。
“怎麼了?怎麼哭了?”他慌手慌腳地幫我擦眼淚。
“我高興的。”我眼淚越發流得兇了。
“玉潔,我的玉潔。”他死死地擁着我,
兩個人相擁良久,他從身上摸出一個東西,掛在我的脖子上,冰冰涼涼的。我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個銀飾的吊墜,一看就是手工製作,很精緻,花紋的紋路也很清晰。
“這是什麼?”我問。
“雲南苗家的,喜歡嗎?”
“真好看,聽說那邊的苗女全身都是這種銀飾品。”我不禁想起了電視裡看到的苗家女。
“沒那麼邪乎,還好。”他摸着下巴想着。
“那邊的苗女一定都很清秀的吧,水土養人啊。”我斜眼看他。
“還好還好,沒你好,哈哈。”他開心地笑着。
“切。”我使勁捏着他的胳膊。
“玉潔,你吃味的樣子很可愛的。”他把我抱起來放到牀上。
“討厭……”我紅着臉說。
“嘿嘿,我給你禮物了,那我的禮物我就自己拿了啊。”他傾身吻住我。
一時間濃情蜜意,滿室繾綣。
我越是怕時間過得越快,眼看着雍正十三年終於還是來了,三月的時候,皇上親自下地耕作,據說身體硬朗得很。我稍微有些寬心,看來事情不回來得太快吧。
五月,弘晝和弘曆又要去雲南,這次好像時間會短些,這次吳扎庫氏破天荒地要求給弘晝收拾行李,我看着她認真地清理着他的衣物,心裡有些酸澀。
他們走後我和吳扎庫氏就住進了圓明園,我每天都過得神不守舍,我只記得雍正十三年是結束,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具體的時間。五月中旬,皇上生了一場大病,還好沒有危及生命,我卻更加緊張了,因爲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前兆。
七月,弘晝回來了,卻更加忙碌起來,有一段時間甚至要經常通宵,我看着他微紅的眼睛,有些心疼。
“玉潔,冷落你了。”他抱歉地說。
“你忙你的,注意身體就行了。”
“皇阿瑪的病雖有好轉,可是卻還是不如以前了。”他隨手拿過方恩的一篇字來看。
“哦。”我心裡突突地,不安襲了上來。
“不過靜養一陣兒,就應該沒事了。”他又抱過婉然來。
我咬着嘴脣,也許只有我知道,皇上的病恐怕在也好不起來了。
八月,酷暑來臨,我最怕夏天了,若是說冬天尚還可以躲在屋子裡,那夏天就是無處藏躲了,做什麼都會弄得身上黏黏的,很是煩人。
弘晝又沒回來,我睜着雙眼卻怎麼也睡不着,翻了幾個身,卻又出了汗,我惱怒地坐起,乾脆披了衣服坐在院子裡,有宮燈的照映倒也不顯得那麼黑暗。
“誰呀?”心雨顫抖着聲音,開了門問。
“是我,睡不着,你不用管我,去睡吧。”我說。
“要不奴婢給您弄些個冰塊來?”心雨也披了衣服來到我面前。
“這黑燈瞎火的上哪弄去呀?回去睡吧。”
“沒關係,奴婢去看看吧。”她提過燈籠,往前面走去。
我坐在原地,想着:昨天是二十二號,今天是二十三號了,八月快要過去了,應該快涼快了。
“主子,主子,好像出什麼事了。”心雨很快就跑了回來。
“能出什麼事呀?”我說完,神經卻繃緊了。
“具體的奴婢也不知道,只聽前面的人說,皇上那邊急傳太醫,奴婢覺得奇怪,傳個太醫怎麼連這邊的人都知道了?”
我正要喝酸梅湯,聽她這麼一說,手一抖,一碗酸梅湯全都潑在了地上。
“主子,怎麼了?”
“今天可是二十三號?”我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是呀,怎麼?”
我想起來了,八月二十三號,八月二十三號,就是這天,雍正皇帝……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只有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我要見他,不管怎麼樣我要見他這最後一面!
“主子,您要去哪呀?”心雨在後面追了上來。
“九州清晏,我要去九州清晏!”我喊道。
“您瘋了!那豈是咱們能去得的呀,主子,你快停下。”
“我一定要去!”我管不了那麼許多了,眼前彷彿又出現了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
“主子,不可以呀。”心雨的喊聲迴盪在四周。
我隱約看到那宏偉的建築,在黑暗的籠罩下,卻顯得那麼地讓人膽寒。
“站住!”一個內侍攔住了我。
“讓我進去!我要見皇上!”
“你是什麼人!有手諭嗎?”他皺着眉頭看着我,就像看一個瘋子。
“求你,讓我進去。”我突然痛哭失聲。
“不行!回去!”
“主子,咱們快回去吧。”
就在糾纏之際,我看準了一個空隙,跑了過去。
“站住!”
我看着就在咫尺的九州清晏,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只爲見他最後一面。
“啊,皇上……”一聲淒厲的喊聲劃破了夜空。
我一下子沒站穩,跌倒在地上,我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哭聲,他還是去了……我……卻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想到以前的種種,我攥緊了拳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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