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二位是長輩,劉璋先在亭外等候,二位對弈結束,劉璋恭聽教誨。”
在劉璋心裡,但凡高士都有一番架子,要不這樣,也顯示不出高士的派頭,自己反正也無事,等等無妨,劉璋說完站到一旁。
一衆親兵部將都有不耐之色,跟着劉璋這麼久,只有旁人對劉璋恭敬,哪有劉璋站在亭外等人的。
可是劉璋積威在那,劉璋沒說什麼,自己也只好在一旁等待,過了許久,蕭芙蓉彎腰探頭,虛着眼睛向亭裡望了一眼,在劉璋耳邊道:“這倆老頭好無禮,我們進去坐着等吧。”
蕭芙蓉雖然不會下圍棋,但是見自己的師傅下過,那玩意一下就是幾個時辰,甚至好幾天,春天的太陽若不探出雲層,就會有一種暈眩的感覺,這樹林裡溼氣又重,站着當真不好受。
“沒看人家在裡面下棋嗎?”
“可是那亭子很大啊,又不是那倆老頭修的。”
看蕭芙蓉賭氣的摸樣,劉璋忍不住拍了一下蕭芙蓉的屁股,蕭芙蓉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亭子裡面的兩人,雖然在下棋,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動靜,似乎都沒想到,以劉璋的冷血名聲,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女子當衆調情,其中一位白衣老者皺眉搖了搖頭。
另一位黑衣白鬍子老者拿着一枚棋子,久久沒有擱下,老眉緊皺,雙眼注視着棋盤,突然喊道:“劉皇叔,老朽有棋不決,劉皇叔可否進來指點老朽一二。”
“恩?”劉璋詫異了一下,與蕭芙蓉一起走進亭子,劉璋拜了一禮道:“前輩勿怪,在下對棋藝一竅不通,恐愛莫能助。”
“哦?”那名老者擡頭看向劉璋,摸着鬍鬚,慈眉善目道:“在下諸葛慈,聽聞皇叔先父劉焉,也是風雅之人,從宗正太常時,曾與人對弈數日,敗京師圍場高士,皇叔身爲其子,卻爲何不通棋道?”
“還請前輩見諒。”劉璋拜了一禮,心道,不就是圍棋嗎?我身爲州牧,一方刺史,爲何要通棋道,難不成天下的人都該學你們這些山野之人,研習這些附庸風雅之物,那天下還要不要治理了?
不過也難怪,但凡文人雅士,都以附庸風雅爲傲,現代士大夫高位,也以通琴絃棋樂爲榮,在漢末恆靈兩帝,士大夫無不擅長鼓琴弄賦,已蔚然成風,纔會出蔡邕那樣的“士林高士”。
“哈哈哈哈。”諸葛慈哈哈大笑,連連搖頭擺手:“難怪,難怪,皇叔與先父行事,迥然不同,脾氣喜好也有不同,只是劉太常當年匹馬入益州,敗黃巾,誅賈龍,收東州,撫豪族,歷經十數載創下的家業,皇叔當應該珍之重之啊。”
“前輩究竟想說什麼?”劉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眉頭輕擰。
“無事,無事,老朽活太久了,發些感慨罷了。”諸葛慈笑着,轉過頭又專注於棋盤。
劉璋順眼看過去,只見棋盤上白棋幾乎從四面八方,及至中央,完全佔據了棋盤,而諸葛慈的黑棋僅僅只偏守一隅,而且中間也有白棋。
如果諸葛慈的黑棋向外發展,那內部的白子就會與外部的白子合圍,最後勢必將整片黑棋從棋盤上清除,諸葛慈一敗塗地。而如果諸葛慈專心對付黑棋範圍內的白子,那外面的白棋就會把黑棋包圍,整個堵死,最後最多少輸幾目,也同樣是大敗。
劉璋不懂棋局,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斷,沒有說什麼,只看着諸葛慈一個人拿着棋子苦思冥想,還是蕭芙蓉先忍不住,對諸葛慈道:“前輩,我看那白子一大片有幾百顆,你那棋子我掰着指頭都能數清,這能贏嗎?”
沉思的諸葛慈展開笑顏,呵呵笑道:“看起來是不能贏了,不過老夫覺得不甘心,必要將黑子走下去,姑娘以爲如何?”
“明知不能贏,還一直拖延時間,這與無賴什麼區別?”蕭芙蓉撇嘴道。
“哈哈,姑娘心境明亮,一針見血啊,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累己累人啊,可是這世上有太多人看不開這一點,遇事總要強爲之,就像老夫於這棋局一般,不到最後完敗的時刻,是不會甘心棄子的。”
諸葛慈說完撫須而笑,隱有深意,到了此刻,劉璋哪裡還不知道這倆老頭在玩什麼玄虛,感情是在這裡擺了一個棋局,專心來教育自己的,虧自己還把他們當成高士看待,什麼黑子白子,不就是在說益州嗎?
益州就是那一片黑子,內有隱患,外有強敵,必敗無疑,自己就是那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人,不到最後慘敗,就一直在諸葛慈眼裡的黑暗大道上前行,累己累人,這兩位高士是來勸自己回頭了。
“兩位老先生有什麼話就直說。”劉璋心裡十分瞧不起這類故弄玄虛,扮成清雅高士,又要教育別人的人,本來想說一些難聽的話,又覺得不值得,忍在了心裡。
“劉皇叔行事凌厲,說話也快人快語,甚好。”另一位白衣老者突然發話了,一手捻着鉢中棋子,兩眼盯着棋盤,平靜隨意地道:“只可惜皇叔這份凌厲,沒有用到正途上,凌厲而顯得剛愎,妄圖一己之力,憾天下之樹,誤國誤民啊。”
“如何誤國誤民?”
劉璋已經不像開始一般恭敬,心裡很不想跟面前這兩個裝模作樣的人打交道,這類人一向自以爲是,老喜歡借物喻人,還以爲顯得自己多高深,實際上就是篤定自己對的,別人錯了,而且還從淡定的神態上藐視對手,要不看兩個老頭年老,劉璋拔腿就想走了,懶得在這墨跡。
劉璋的態度轉變,那名白衣老者很明顯感覺出來了,心中慍怒,自己作爲荊襄士林泰斗,平常人求自己說,自己還懶得說,在自己說教的時候,誰敢露出不耐煩神色,這劉璋太也無禮。
可是劉璋猜的不錯,他和諸葛慈在這等這麼久,就是爲了要給劉璋說一席話,心中雖怒,卻不能就此離開,又怕劉璋當真不耐煩走了,只能單刀直入。
白衣老者強壓下心中不快,臉色平靜,語調緩慢地道:“劉皇叔並非迂腐之人,卻爲何看不透天下世事,大漢四百年天下,世族乃大漢之脊樑,但凡世族,先祖皆爲大漢立下蓋世功勳,而世族傳承,承擔了大漢大半的人力賦稅,文人士子,武官武將,有多少出自豪門望族,沒有他們,就沒有大漢四百年的繁榮,劉皇叔身爲漢皇后裔,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世族傳承,難免生出瑕疵,有縱容不法者,有貪鄙性墮者,有禍國殃民者,但這何以能代表整個世族,皇叔不見那些寒門世族與庶族子弟,貪鄙更甚,禍國更烈嗎?蓋因爲他們沒有家族約束,而世族子弟所作所爲皆要考慮一個家族,反而自制力更強。
皇叔走到今天,斬趙韙,下巴西,平漢中,出荊南,一帆風順,或許聽不進去老朽的話,但是皇叔不妨回憶一下,即使皇叔一帆風順,難道所作所爲,有益於民嗎?江州漢中還有昔日趙韙張天師在時的繁榮嗎?更甚者荊南,劉磐張懌兩年兵戈對荊南的傷害,不及蜀兵出川三月,現在荊南幾乎變成了一片白地,皇叔何以面對荊南百姓?
老朽說這些話,只是要告訴皇叔,世族或有過,但功大於過,寒門和庶族還頂不起大漢的脊樑,皇叔此舉,只不過更快斷送劉氏天下罷了,以皇叔雄略,要取天下易如反掌,又何必自毀長城,自尋苦惱?”
白衣老者說話,諸葛慈一直面帶微笑,好整以暇地將棋子一顆一顆收入鉢中。
“不下了,不下了,大江東去,不能迴流,皇叔當仔細想一想司馬先生的話,亡羊補牢,爲時未晚,如果皇叔及時回頭,荊襄高士必定望風景從,切莫自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