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屍,腐爛的死屍。
徐庶想到這裡,急對李嚴道:“正方,馬上傳令,從現在起,全城所有人,不管是將士還是百姓,都不準喝生水,吃生食,糧食和武器高處存放,集中草木灰做好防潮。”
“是。”
徐庶舒了一口氣,憂慮地看着水位一點點上升的河道,從洪水深處隱約散發出的臭氣從西北方逼近,牽動着徐庶心中的不安。
這個時代,人們還不知道瘟疫的起因,徐庶比迷信的阿古達的認識高一個等級,也只知道死屍容易引起疾病,而喝開水是預防疾病的通例。
同時徐庶也擔心川軍是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當初徐庶利用陰雨連綿,想腐蝕川軍的盔甲箭矢,借而進攻,結果大敗而回,現在徐庶同樣擔心川軍也是要用載着腐屍的洪水,腐蝕荊州軍的糧草盔甲和兵器。
但是,由於古襄陽的特殊結構,一個比瘟疫更大的威脅緩緩向徐庶逼近。
腥臭之氣瀰漫在天地之間,當混合着濃稠污血和腐爛死屍的河水,如泥漿一般翻卷着各種各樣的微細菌推向古襄陽城,站崗的士兵掩住口鼻,百姓紛紛掩蔽門窗,街道上行人紛紛奔逃。
一瞬間,讓人無法呼吸的臭氣遮蔽整個古襄陽城,翻騰的河水如一鍋濃稠的骨頭湯一般,一些百姓遮住口鼻向外看,看到那些浮起又沉下,在浪濤中翻滾的斷肢腐頭,滿滿填充於整個河道。
無法抗拒的視覺衝擊力和近在咫尺並穿入體內的屍臭,百姓頭暈,嘔吐,暈倒。
站崗的士兵再也不能堅持,紛紛向牆壁後面逃竄,可是那些臭氣無處不在,一想到河中的場景,哪怕只看到一眼,那些還有眼睛和鼻子被衝入浪花的畫面,讓這些城頭殺敵的士兵也不禁全身酥軟。
古襄陽的防洪措施非常好,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蓄洪池和引水渠,並且彼此連同,全部匯入內河,而現在內河河水暴漲,向蓄水池倒灌,腐臭的屍水順着引水渠瀰漫,走遍古襄陽每一個角落,將整個城池包圍。
有了蓄水池的分流,內河河水上漲放緩,河水衝勢慢慢減弱,兩個時辰後,河水的流速接近正常。
“骨頭湯”緩緩流淌,混合了大量動物死屍之後,流速變得更加緩慢,在內城中堆積,腐爛,浸泡了幾十天的數萬具屍體,被浪流掩蓋的氣味完全散發出來,腐臭瀰漫整個內城……
這樣的氣息令人窒息,而它最大的殺傷力,在於人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散發出來的氣味,無論是百姓還是士兵,都充滿了恐懼。
腐臭無孔不入,避無可避,殺傷力遠超人們的想象,幾乎就在河水流速放緩的一個時辰內,許多抵抗力弱的老年百姓,窒息暈厥,死亡。
那些活着的人,用溼潤的布捂住口鼻的人,也好不到哪裡去,無論躲到哪,都避不開臭味從七竅入體,頭昏腦漲,焦躁不安。
時間慢慢過去,川軍開始使用前些日蒐集起來的清水,煮沸飲用,營地裡灑滿了草木灰,不再攻城,而是在山丘上,哨樓上,靜靜地看着黑夜降臨在古襄陽。
而對於城內的荊州軍民,度日如年,經歷着人間最慘痛的煉獄,在腐臭瀰漫的情況下,生計已經完全停止,無法睡覺,無法飲食,滿腦子都是河流中那些屍體的印象,許多人開始生病,身體虛弱。
而對於那些健壯一些,抵抗力強一些的年輕人來說,現在最大的威脅還不是疾病,不是周圍臭氣,而是沒有飲用水。
古襄陽的特殊結構,讓屍水可以瀰漫每一個城區,每一個院落,而那些與河水分開的井水,也逃不過屍水的滲透,已經許多百姓和士兵,因爲飲用了被屍水污染的井水而生病,而這種病比那些窒息和虛弱恐怖得多。
因爲飲水生病的百姓開始冒虛汗,額頭滾燙,四肢抽搐,誰都明白這是什麼病,瘟疫的夢靨與周圍的屍氣一起纏繞着襄陽城,人們再也不敢飲用那些水,可是這樣一來,古襄陽再也沒有一滴水可用。
短短三天,大量的百姓和士兵死亡和暈厥,那些暈厥的,再也不可能醒來。
街道,屋內,花園,到處都是屍體,不分貴賤,不分貧富,只看誰先抵擋不住,就成爲下一個。
倖存下來的人找到了一個比較好的避難所,古襄陽幾乎家家都有地窖,這是幸運的地方,但是地窖也只是讓他們拖延得久一點,沒有乾淨的水,死亡一直在他們頭上盤旋,如果不幸周圍哪一個突然得了瘟疫,那麼,就是一地窖的屍體。
屍水的攻擊力量遠遠超過劉璋的想象,也遠在徐庶預料之外,古襄陽城的居民和軍隊到了絕境。
終於,在第五天,徐庶從一個很大的地窖鑽出來,帶着荊州軍的將軍,在地面上,組織了一次突圍。
可是這時突圍已經晚了,士兵在屍氣瀰漫的情況下,戰力和士氣急劇下降,現在別說打仗,就是要他們走路都很難。
徐庶利用求生,喚醒意識還算清晰的士兵力量,同時請求襄陽蔡瑁赴援,可是能作戰的士兵數量太少了,怎麼可能衝得出去,十餘次突圍,折損數千人,也絲毫沒有撼動川軍的防禦,而那些屍體,再一次被投入漢水之中。
蔡瑁派出了一支軍隊赴援,被川軍一擊而潰,狼狽逃了回去。
…………還算寬敞的地窖中。
徐庶的嘴脣已經乾裂了,腦袋因爲缺氧發熱,兩天以來,徐庶只喝了小半杯水,還是用沙子淨化出來的,徐庶並不知道乾不乾淨,但是無論那水是否乾淨,喝的人都會覺得不乾淨。
不過好歹,兩天以來,自己還沒有發燒跡象,而在同一個地窖中的兩名將軍,因爲額頭髮熱,被拖了出去,徐庶現在還記得那兩名將軍悲哀的眼神,兩人都是在抵抗川軍攻城中立下了大功的,就是因爲身上傷口沒有癒合,更快地感染了病毒。
站崗的士兵軟到在地窖的階梯上,眼光渙散,將軍們轉頭就能看到,但是沒有人責備他們,因爲將軍們同樣有氣無力,特別是那些文官,除了李嚴和韓嵩,都軟在地上,臥靠在牆上,不願做任何事。
“先生,怎麼辦啊,你說說,怎麼辦啊,求求你了。”
張德話中帶着哭音,他從生下來,那曾受過這樣的難,現在烤肉再也不敢吃了,甚至看到肉就噁心,張德現在只想喝一碗水,什麼蜂糖人蔘都不要,雞蛋都不要,就只要一碗冰涼的清水。
前兩天,張德對徐庶說這句話時,是咆哮說的,“徐庶,你說怎麼辦,你是軍師,你快想想辦法啊。”
而現在,就像求自己的媽媽一樣。
徐庶看着張德胖嘟嘟的臉,這時才發現這張原本討厭的臉,變得那麼可憐,讓人心生惻隱之心,可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
“是自己大意了,拖累三軍啊。”徐庶嘆息一聲,如果洪水一來,就組織突圍,雖然會損失慘重,但必然能出去一些,而現在,缺水,脫力,瘟疫,一起襲來,就算天仙下凡,也回天乏術。
李嚴拖着虛弱的身體,撐着牆壁走過來,對徐庶道:“先生,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死,真的坐以待斃嗎?”
徐庶搖了搖頭,看着黑暗的地窖土頂,嘆道:“劉璋沒有給我們任何退路,果然是暴主啊,夠狠,城內的數萬軍隊和幾萬百姓,全完了。”
李嚴的眼皮垂下,沉默了一會,突然憤怒睜開,“川軍固然可恨,蔡瑁更可恨,蔡瑁明知我們被困,就該全力來援,竟然只派了一支小部隊,還一觸而潰,難道他以爲古襄陽完了,襄陽城還能保住嗎?”因爲氣憤,李嚴臉上微微抽起一點血色。
“算了。”徐庶擺擺手:“就算蔡瑁肯出大軍到來,將我們接出去,以士兵和將軍們的狀態,連揮動長矛的力氣都沒有,只會拖累接應的士兵損失慘重,而且別忘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感染了瘟疫。”
徐庶環視了一眼死氣沉沉的地窖,因爲缺水,將軍們全部軟到在各處,像李嚴這樣還能彎腰站立的,已經沒有幾個,自己要不是從小習武,恐怕也支撐不下去了,現在這種狀態,就算川軍進來一千人,也能將荊州軍全部屠殺。
“大家都起來,我宣佈一個決定。”
徐庶沒有力氣喊,敲了敲一塊土泥斑駁的木板。
“先生,你有,你有什麼,什麼命令,就下吧,只要能讓我出城就行,我實在,實在沒有力氣了。”張德有氣無力地說着,他現在感覺說一句話,都好像喉嚨在火燒一般。
以前吃生薑和大蒜拌的烤肉,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李嚴看着張德的樣子,恨不得一腳把張德踢飛出去。
徐庶緩了一口氣,沉聲道:“大家知道,我們已經到了絕境了,要想活命,我們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突圍。
東西北三面,襄陽不派大軍接應,我們是不可能突圍成功的,但是我們可以選擇南面,南面是荊山和景山,雖然距離襄陽較遠,但是樹木茂密,川軍絕不可能將我們全殲……”
“啊,真的嗎?太好了。”張德大喜,一下子從地上竄起來,喜道:“那先生趕快給我組織一支部隊,本將軍率軍從南面突圍吧。”
衆將看向張德,渙散的眼眸中,鄙夷,不忿,嘆息,而更多的是,麻木。
“張將軍聽我把話說完。”徐庶無力地向張德壓壓手,衆將軍眼神緩慢移向徐庶臉龐,泛着一點點微不可查的希望神采。
“從南面突圍雖然可能成功,但是南面也有川軍的埋伏,如果出去一千人,我們靠着叢林掩護,或許,有五十人能夠穿過茫茫羣山,也就是說,二十個,可能存活一個。”
衆將眼色重新黯然。
“張將軍,你要突圍嗎?”徐庶看向張德。
“希望真有那麼小嗎?”
“只會更小。”
“那你快說說第二個活命之法。”
徐庶沒有說什麼,直起身來,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徐庶眼睛迷茫地望着地窖出口,緩緩道:“戰爭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持續不下去了,照這個樣子,最多兩天,我們就不得不全軍覆沒。”
“先生有什麼建議?”張德問道。
“投降。”徐庶緩緩吐出兩個字。
“哦。”張德夢囈地答應了一聲,他已經快昏迷了,沒反應過來徐庶說的兩個字什麼意思。
可是其他荊州將軍都詫異地看着徐庶,特別是韓嵩,那些半昏迷的將士感覺氣氛有異,努力睜開眼睛,掙扎着站起來。
一直沒說話的韓嵩抖擻精神,大聲道:“先生,你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劉璋殘暴不仁,逆天伐荊,就算戰敗,大不了就是一死,先生得主公委託軍師大任,難道就是這樣回報主公嗎?先生也是荊襄高士,難道忘了江州漢中武陵的無辜冤魂嗎?先生怎麼能想到與劉璋這等屠夫共事?”
“哦,我知道了。”韓嵩突然點頭道:“先生出自庶族,劉璋殺的是世族,先生覺得可以在川營中得到大用吧?果然,庶族出來的人,哪怕學識再高,也是鼠目寸光,沒一點節操羞恥之心,先生自去投你的榮華富貴,我韓嵩恕不奉陪,不過先生不要忘了,城內的三萬百姓,可不都是世族。”
“你……”徐庶突然感覺一口氣喘不上來,猛地按住胸口,一隻手遮住了嘴,身體搖晃,李嚴急忙上前扶住,仇恨地看着韓嵩。
這就是大義殺人嗎?
“你以爲我想嗎?可是,我們還有選擇嗎?你韓德高也知道城內還有三萬百姓嗎?”徐庶咆哮一聲,猙獰的臉龐讓大義凜然的韓嵩不由一悚。
徐庶拿下遮嘴的手,掌心一片血紅,大聲吼完之後,感覺整個腦袋都空了。
衆將沉默着,呆在城內是死,突圍是死,如果不投降,就只有兩個選擇,在這裡熬死,還是出去被川軍殺死。
“投降吧,投降就投降吧,我再也受不了了,管他什麼暴主殘主,我對他言聽計從,伺候好了,我就不信他會殺我。”“當機立斷”的張德打破了沉默。
…………月夜,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古襄陽城頭,閃着恐怖而死沉的光。
劉璋坐在山丘的帥臺後,前方是成片的川軍火把,護衛士兵無聲地站立在月光下,而那些沒有火把的黑暗角落,一個個川軍士兵揹着箭筒,拿着弓箭,靜靜地望着古襄陽的城牆和城門。
從決堤開始,川軍就開始輪流徹夜守城,防止荊州軍突圍。
而劉璋,不知爲何,晚上總是難以入睡,在房中心煩意亂,彷彿只有看着古襄陽的城池,才能微微覺得安心一些。
“報。”一名騎兵馳馬上山,翻身下拜:“主公,北城嚴顏將軍稟報,有一批百姓出城,怎麼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