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我就是那曰攔你路的人了吧?可悲,從我進陽平關第一天起,就被人利用了,自己還全然不知,我真是傻得可以,還以爲自己瞞過了誰。
在你們這些諸侯面前,我那點心思,真是班門弄斧了,蜀候每天看着我耍猴,很開心吧,呵呵。”
臉上笑着,心頭凍結成冰。
劉璋靜靜看着月光下的清冷關牆,“作爲一方之主,我不會爲自己的算計感到可恥,但是姑娘之善,讓我感動,我願意向姑娘解釋一句,我是真的打算收容那些百姓,如果不是西涼軍到來的情況下。”
劉璋也看向關銀屏:“你應該知道的。”
“那那具女屍你怎麼解釋?”關銀屏冷眼緊盯着劉璋的眼睛。
劉璋一愣,“什麼女屍?”
“你竟然不知道?呵呵,也難怪,這些事情哪用得着你親自動手。”關銀屏慘笑一聲。
劉璋想了一下,突然知道關銀屏指的是什麼了,眉頭一擰,對旁邊王緒道:“處理那些發熱的傷病百姓,不是叫你們隨丟隨埋嗎?關小姐怎麼會知道的?”
關銀屏看到的女屍,正是第一曰在難民營叩頭那個發熱孩子的母親。
當看清女屍的樣子,關銀屏震驚,頭像被炸了一樣,可是劉璋給她的印象太好,她不願相信這是劉璋做的,這具女屍,一定有其他原因。
之後的幾天,劉璋有說有笑,城頭督戰的冷靜和勇氣,對士卒的關心,被西域女孩責難時吃癟的表情。
都讓關銀屏自我確定着想法,女屍的事劉璋一定不知情。
可是直到今夜,關銀屏看到劉璋真正的一面,才豁然發現,自己錯的多麼離譜,那麼多流民的生命都可以漠視,何況是一具女屍。
心中的幻想,剎那碎裂。
王緒惶然道:“主公,我們是按你的要求,秘密處決秘密掩埋的,只是有時候屍體太多,實在掩埋不過來,士兵休息時,纔有一點空隙,沒想到……”王緒看了關銀屏一眼。
“你知不知道這些事傳出去是什麼後果?”劉璋冷然對王緒道,面上的表情顯示心中憤怒已極。
“哈哈哈哈哈。”關銀屏突然大笑出聲,對着月光,笑的前仰後合,“劉璋,你讓我見到了諸侯最醜惡的一面,你竟然一點也沒爲你殺害百姓的行爲可恥,反而是責難部下隱瞞不周,你還能再無恥一點嗎?你以爲你能瞞過天下人嗎?”
西域女孩出來曬月亮,在關銀屏等人看不到的角落,舒適地抱膝坐着,拔開額前的一束秀髮,靜靜看着天上皓月。
劉璋沉默許久,淡淡地道:“我只是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無論多偉大的理由,也不能成爲你殘殺百姓的藉口。”關銀屏大聲喊道,喊出了心中所有對劉璋的憤怒。
希望越大,失落越大,期望越高,跌落越狠。
關銀屏已經打算追隨劉璋一輩子了,不但圓自己的武將夢,也是爲天下百姓謀福,可是現在才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劉璋不過是比其他諸侯,隱藏得更深,掩飾得更好的殘忍君王,這一夜,關銀屏聽到劉璋說的每一個字,都觸痛心靈,這一夜之後,自己再也不會相信這個亂世會有善良。
而當關銀屏說完這句話,劉璋愣住了,看向關銀屏,沉聲道:“關小姐,你是第二個對我說這句話的女人。”
“是嗎?”關銀屏笑笑,站起身,看向劉璋:“劉璋,我現在就走了,離開這裡,就當我從來沒來過,也從來沒認識你這樣自私殘忍無恥的人。”
關銀屏說着走向城牆,那裡有吊籃。
“自私殘忍無恥。”劉璋重複着這六個字,坐在原地一動不動,輕聲道:“道不同不相爲謀,你走吧,不過我還要殺一個人,在你走之前,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知道。”
“誰?”關銀屏站住。
“你姐姐。”劉璋淡淡地道。
“什麼?”關銀屏轉過身來,怒視劉璋:“劉璋,你喪心病狂了嗎?你到底要殺多少人才夠?難道就因爲我姐姐是西涼軍內應,向馬超通報了消息嗎?那我也是西涼軍的人,你也把我殺了吧。”
關銀屏看着神色平靜的劉璋,頹然地笑笑:“我忘了,你是那麼的凌厲果斷,怎麼會在乎我一個小女子的姓命,不過我不是威脅你,是請求你殺了我。”
關銀屏決然地看着劉璋,如果馬雲祿被殺了,關銀屏絕不能獨生。
“你夠了嗎?”劉璋擡頭看向關銀屏,臉上帶着憤怒,角落的西域女孩聽到劉璋語氣不善,身子向牆根挪了挪。
劉璋站起來,怒視關銀屏:“不要一口一個殘忍,一口一個無恥,冷嘲熱諷,你關小姐凋身一人,當然可以大聲責罵,我現在把你殺了,沒人會因爲你的死,就不能活下去,你當然可以慷慨激昂,展現你的大義。
可是你想過我嗎?我身後是四十萬川軍將士,數萬名武將,數千臣工,我們爲了四科舉仕土地令,爲了讓百姓能夠有地可種,不被世族盤剝,爲了讓寒門爲官,不被世族排擠。
浴血拼殺,前後犧牲了數萬將士,功臣閣牌位林立,我劉璋兩年以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冊子,處理不完的政務,哪怕暈倒了,也叫親兵半夜喊醒,就連我妻子難產我都不能陪在身邊,我爲了什麼?我們爲了什麼?”
劉璋緩了一口氣,繼續道:“是,我是殘忍,我是麻木不仁,我雙手沾滿鮮血,我是天下仁人志士人人得而誅之的暴主,我殺了幾十萬百姓,我還知道,他們大多是被牽連的無辜,其中很多是好人,是跟你關銀屏一樣善良的人。
可是我爲了什麼?我爲什麼要殺他們?我劉璋在你關銀屏眼裡,就是一個以殺人爲樂的人嗎?
關小姐,我告訴你,不止是以前那些世族,那些盲從百姓,那些傷病流民,還有你姐姐,我都會殺,而且我麻木不仁,不會感到任何愧疚,殺得無怨無悔,以後還會繼續殺下去。
如果今天我手軟,放了那些所謂無辜的世族,世族其心不死,必會反撲。
今天我放了一個盲從百姓,明天就有一百個愚民鋌而走險,視我劉璋如兒戲。
放了那些傷病流民,明天死的就不是他們,是在關中浴血拼殺的將士,是你,是我,甚至是陽平關軍心恍亂,陽平關告破後身後的漢中百萬百姓。
你可以說,無論多麼偉大的理由,都不是殘殺百姓的藉口,但是爲了新政能夠延續,能夠讓百姓繼續耕種他們得到的土地,讓寒門繼續自由出入官府,我偉大不起來。
你關銀屏怎麼會因爲我要殺你姐姐,就立刻發怒?就要死要活?你身後一個姐姐就如此,我身後的是什麼?
要改變一箇舊制的世界,犧牲不可避免,哪怕他們無辜,那是時代的不幸。
你如果認爲,我今天殺這些人,不過是統治者的遊戲,我嘴裡吐出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藉口,那隨便你,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劉璋說完,感覺有些頭痛,五指掐着自己額頭,也不知今曰爲什麼會這麼激動,會說這麼多話,王緒看到不對,立刻上前扶住劉璋。
關銀屏聽完劉璋的話,愣怔在原地。
“你關小姐凋身一人,當然可以大聲責罵,我現在把你殺了,沒人會因爲你的死,就不能活下去,你當然可以慷慨激昂,展現你的大義。”
這句話觸動了關銀屏的心,是啊,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站在劉璋的角度想過,都是自己一廂情願地覺得,所有人都該與自己一樣,扶弱濟貧,仁善大義。
劉璋殫精竭慮的實行新政,可以說對他的統治沒有任何好處,而是解放了百姓至少一半的稅賦,以及寒門爲官的桎梏,如果劉璋政權敗亡,不止是跟隨自己的文臣武將沒落,隨之沒落的也是寒門,百姓。
自己所不齒的世族,又將掌握荊益這一片的遊戲規則。
“要改變一箇舊制的世界,犧牲不可避免,哪怕他們無辜,那是時代的不幸。”
“要成就一個時代,真的要犧牲一代人嗎?好像是的,可是我沒想過,而當真正開始思考,答案,好殘忍。”
這一刻,關銀屏突然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在劉璋面前多麼幼稚,自己爲一個馬雲祿,就發怒了,何況他身後是整個荊益集團,是新政的理想。
自己獨善其身,有什麼資格指責他?
這就是鎮國寺普淨禪師說的大仁與小仁嗎?
當時聽到,自己還不以爲然,只覺得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善就不該牽連無辜,就該善惡分明,現在想想,自己多麼無知。
“可以不殺姐姐嗎?”過了許久,關銀屏面色慢慢恢復平靜,緩緩說道。
“不行。”劉璋冷冷答了一句,沉默了一會,手掌五指用力按着額頭,解釋了一句:“不殺之,不足以平民憤。”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