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玦的深不可測通常表現在無論何時何地他都能將微表情和肢體控制的精準無比,哪怕眼下他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他的神態仍然沒有任何破綻,君不羨和張尋鶴什麼都沒看出來,而朝夕除了那一閃而逝的懊惱之外也沒看出更多來。
“讓太公見笑了。”商玦語調平緩,“玉樓春難得,可燕國王室之中存着一罈,是父王年輕之時遊學齊國之時彼時的齊國世子如今的齊王送的,商玦平素不能飲酒,只在世子冊立大典之上爲了禮節沾過一星,說實在的,商玦那一淺嘗並未品出玉樓春的酒味。”
張尋鶴和君不羨眼底同時生出瞭然來,若是如此,也算說得過去。
世子冊立大殿不是小事,商玦能在大典之上做出讓步也實在正常,雖則如此,張尋鶴還是多看了商玦兩眼,而後又轉身朝着食案走去,四人落座,侍從果然捧了玉樓春上來,張尋鶴命侍從倒了三杯,看着朝夕道,“這酒烈,你就陪我老頭子喝一杯便好,羨兒……”
張尋鶴看着君不羨,卻見君不羨面色沉沉好似還沉浸在適才的棋局之中。
搖了搖頭,張尋鶴也不再多言,“羨兒不管他,我也沒多少時間能逍遙了,能喝一日便喝一日,否則臨死倒是生個遺憾。”說着,張尋鶴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酒杯空了,朝夕拿過酒壺親自爲張尋鶴滿上,張尋鶴長嘆一聲,“近來想到許多當年之事,想到你母后,想到鎬京諸多人事,心底不免生出許多感嘆,張氏一族對皇室用心最多,可當今的帝君委實叫人生不出爲其謀事之心,所以我也不願讓羨兒去鎬京……”
張尋鶴話中滿是感嘆之意,喝了酒的緣故,語氣一時深沉又是悠遠,身上的仙氣少了半分,多了幾分人情煙火氣,而一邊出神的君不羨回過神來,“外祖想讓我去鎬京?”
張尋鶴失笑,“怎讓你去鎬京,不是說好了留在蜀國嘛。”
“對啊。”君不羨緩緩回過神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外祖沒改心意便好。”
這話便是說他自己其實也是想留在蜀國了,張尋鶴便看着朝夕和商玦,“羨兒這孩子在我身邊待的有些傻了,往後還要靠你們多多照顧。”
“外祖,我自己可以的,您真將我當成了繡花枕頭不成?”
君不羨眉頭半皺,清澈靈動的眼底含着兩分無奈,張尋鶴聞言笑開來,擡手又是一杯,君不羨見勸也是無用了,只得招呼三人用膳,朝夕和商玦本來就是拜會張尋鶴,便也陪着祖孫二人用了些,直看着張尋鶴酒意微醺之時二人才提出告辭去往長秋宮赴宴。
張尋鶴眼底因着酒意蕩起了波瀾,君不羨扶着張尋鶴,二人站在正屋門口目送朝夕二人離開,見二人走出院子,張尋鶴低低的嘆了口氣,君不羨疑惑道,“外祖怎麼了?”
張尋鶴轉身往裡去,一邊走一邊搖頭,“這燕蜀聯姻,真不知是福是禍。”
君不羨脣角微抿卻未接話,張尋鶴又目光沉重的看向君不羨,“羨兒,朝夕欲查當年莊姬王后病逝內情,這件事只怕要觸怒王上,你記着爲她周全。”
君不羨重重點頭,“外祖放心,羨兒明白。”
張尋鶴點點頭,忽然往前走的腳步又是一頓,“還有,雖然她很少提起,可是她一心要找回她的親哥哥,蜀國大公子朝暮,這麼多年杳無音信,其實我覺得他……”
剩下的話張尋鶴沒說出口,君不羨眼神微沉,也默然下來。
連張尋鶴都如此說了,那便一定是對的。
商玦和朝夕離開宏德殿,徑直朝着長秋宮而去,這個季節蘭花正開,長秋宮可以集齊宮內的公子公主,宮外的世家貴女,是宴飲最好的地方,朝夕一邊走一邊還在回想適才張尋鶴說過的話,以及,商玦脫口而出的那一句“嘗過”。
斜了商玦一眼,朝夕忽然問道,“你說的那玉樓春當真是齊王當年送給燕王的?”
商玦一聽便知道朝夕在懷疑他,可他眼底卻無半分惱怒,甚至輕笑了一下,“這件事你若是想查自然也能查到,不過眼下還是莫要浪費人力物力。”
朝夕輕嗤一聲,這麼說來那她是查還是不查呢?
“夕夕,你又不信我了?”商玦語氣略帶委屈。
朝夕搖搖頭,“並非,只是心中有疑惑,自然要問出來。”
商玦眉眼微鬆,“太公叫你出去與你說了什麼?”
問及此,朝夕眉眼之間籠罩了一層暗色,“太公也知道那一日我觸怒父王之事,他有些擔心我。”
“那太公如何打算?”
“也沒什麼打算,父王到底是王,太公倒是希望我盡力便好。”
朝夕淡淡說完,心底微動一下忽然看向商玦,“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應該盡力便好?”
張太公是朝夕萬分敬重之人,今日太公說出那“盡力而爲”四字的時候朝夕心底其實有一瞬的失落,若非太瞭解太公的性子,她幾乎都要鬱結,這會兒說起來,她忽然就想問問商玦的想法,她一錯不錯的看着商玦,目光沉鬱。
商玦聞言肅眸,抿脣沉吟一瞬才搖頭,“我堅信萬事皆有真相,只盡力而爲是不夠的。”
朝夕眼底頓亮,這種自己歷經辛苦有人理解並支持的感覺真是太叫她喜悅,這條路多難走她知道,商玦這話如同一道極其有力的鼓勵,哪怕他沒有幫他做那些實質性的事這對她而言也是寶貴的,朝夕只覺的心房在被什麼一點點的充滿,步伐都輕快許多。
朝夕的變化商玦感知的出,由此也生出更多的心疼。
牽住朝夕的手,商玦脈脈道,“真相未出,莊姬王后纔是真的泉下不安。”
朝夕掌心被他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生出一點若有似無的癢,春日的和風拂過,沿着她的髮絲一路鑽入頸側毛孔,那癢瞬而不着痕跡的蔓延到了半個背脊,“或許,是我從前太過狹隘了吧,雖然沒明說,可是我和鳳曄一樣,幾乎認定了段錦衣是幕後真兇。”
商玦敏感的察覺到朝夕一定知道了什麼,他疑惑的轉眸,“何出此言?”
朝夕深吸口氣,擡眸望了一眼湛藍的天穹,“這世上人性之複雜總是超乎尋常的,人之愛恨憎惡皆是**,有了這份**,人心便難測,而我們又偏偏喜歡用眼睛看這個人世,看着朱嫣,我從未想過她會因爲一個不具名之人挑戰家族禮法,看着君冽,我亦想象不出他會爲了一個人魂牽夢縈,因爲朱嫣循規蹈矩是貴女榜樣,因爲君冽流連花叢風流成性,可朱嫣卻真的那般做了,而君冽……不知爲何,我總覺的他會在某個人身上栽跟頭。”
朝夕語氣輕緩的說了許多,商玦一直耐心極好的聽着。
她說的這二人他都熟悉,不僅熟悉,更覺的朝夕說的十分在理,想到這二人,的確叫人難以想象她們會出現朝夕所說的情況,這些無非是因爲他二人被他們的外表所迷惑。
朝夕的話音剛落,二人已經到了長秋宮之前,侍從們十分殷勤的迎上來,見人多了起來朝夕便不再說,商玦也未再問,二人一路朝着正殿而去,到了院門口那侍從方纔退下。
商玦這時才輕聲問道,“夕夕,你想說什麼?”
朝夕輕吸口氣,眼眸一擡,恰好看到孫岑從正殿中走出款款朝他們迎了過來,“我想說,有時候我們被表象迷惑太過,反而錯失了尋找真相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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