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瓢潑而下,宋解意的眼淚流乾了。
她的嗓子早就啞了,整整一夜,她叫了無數遍姜堯的名字,可自始至終,姜堯沒有出現,她全身都麻木了,連肚子都不覺得痛了,可與此同時,又覺得什麼東西在不斷的流逝,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輕的好像隨時都能灰飛煙滅。
恍惚間,宋解意忽然想到了小的時候,那時候宋王尚在,也曾抱過她親過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開始無限的嫉妒起了宋解語,這嫉妒一發不可收拾,在見過姜堯之後更瘋長到了極點,姜堯啊,齊國的大公子,玉樹風流,丰神俊朗,他帶着齊國的榮光而來,身上好像會發光,而她,只能躲在人羣背後偷偷的看。
她不甘心,爲什麼都是王室的女兒,差別卻如此之大,就因爲嫡庶之分?
不應該的,她哪裡比宋解語差了?
若父王對她疼愛多一些,多找一些人教她,她也可以成爲名滿天下的才女,可是父王沒有,他眼底只有宋解語,所以一開始,她就輸了。
她這一生,從小到大都在學着怎麼僞裝自己,在宋王面前假裝討好,在宋解語面前裝的乖巧,還要表現的對她敬重而姐妹情深,她的真心給了誰呢?
她的真心都給了姜堯,哪怕知道他殺了自己的父王,哪怕知道他滅了自己的國家,哪怕,齊國的內宮外朝對她一片指責鄙夷,她還是選擇留在了他身邊。
因爲她愛他,可是他對她做了什麼?
宋解意嘴脣乾裂面色慘白,看着遠處雨幕之後的離國大營忽然恍惚起來。
她的情深變做了個笑話,她該恨誰?
宋解意像個人偶似得被綁在柱子上,城樓上的士兵們拿露骨的目光看着她,大雨傾盆,卻沒有人對她同情憐惜,齊國人都知道,他們的新的世子夫人是宋國的五公主,這個五公主明知道是齊國滅了宋國也還要留在齊國,連自己親父和國家都不在意的人,該是有多麼狠毒無情?退一步講,若宋解意心底有一絲絲的是非之分,那她會不會是宋國的細作?
要知道,城外的離國大營裡,可是有宋國長公主坐鎮!
不論從哪個角度,這些人都對宋解意憐惜不起來。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城下有兩個人走了上來,他們一人打着一把傘,一個人提着個食盒拿着一件斗篷,上到城樓,先是將斗篷給宋解意批了上,然後打開食盒拿出一碗藥來。
“夫人,這是安胎藥。”
宋解意楞了一下才聽清楚,她耳邊陣陣轟鳴,人已經恍惚了,可是聽到這話,她還是慘笑了一聲,“安胎?世子殿下還在意嗎?”
侍衛眉頭微皺一下,“夫人還是喝了。”
宋解意看了一眼那碗涼了的藥,哼笑一聲,腦袋後仰着看着灰沉沉的天。
“讓世子殿下走,這一仗,齊國要敗了!”
說着宋解意又笑一下,“這一仗敗了,齊國就要亡了”
“夫人!”侍衛厲喝一聲,“我勸夫人不要胡言亂語!”
一個小小的侍衛,也敢對她吆五喝六,宋解意冷眼看着眼前這人,眸色透着兇意,卻不在說話,那侍衛皺眉,“殿下吩咐了,無論如何要讓您喝了,得罪了。”
話音落定,這侍衛一把捏住宋解意的下巴,不管不顧的把藥灌倒了宋解意嘴裡。
宋解意早就恍惚疲憊到了極致,這會兒被嗆的連聲猛咳,饒是如此,那侍衛也半分不留情,直將一彎腰都灌下去才收手,大抵是看着宋解意太過可憐,侍衛臨走之前又補一句,“殿下吩咐用了最好的藥,夫人不會有事的。”
宋解意麪無表情的聽着,藥湯並着涎水一起從嘴角淌下來。
四周士兵們看着她,宋解意好似從他們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快意。
雨下了整整一日,宋解語渾身溼透,恍惚間,她似乎看到自己裙裾上滴下來的雨水裡有一抹紅色,雨太大了,匯成一條溪流順着城牆上的石縫流了下去,宋解語心頭一跳,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然而她周身冰冷,意識也幾近消弭,她費力的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啊啊”的叫聲,喊不出來,她喊不出來
眼眶微紅,宋解意恨得渾身顫抖起來。
夜幕時分雨才停了,姜堯一邊讓人準備城防一邊等着西邊援軍的到來,可就在華燈剛起之時,士兵的傳令聲響了起來。
“報——”
“世子殿下!離國大軍攻城了!”
一聲大吼震得姜堯一下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士兵,“什麼?他們攻城了?!不是說等我們——”
姜堯說着,自己先斷了話音,君冽,他的對手是君冽,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哪裡真的會信守諾言?!他只是想看他的笑話,先讓他綁了宋解意,然後繼續出兵攻城
姜堯拳頭緊攥,提起劍就往城頭上趕去。
還沒到城頭,姜堯就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殺意,等上了城頭看到城外連綿不絕的離國兵陣,姜堯的心一下子涼了。
離國大軍列陣在城下,雖然還沒開始攻城,可面對這樣的人數和士氣蘄州收兵已兩股戰戰,姜堯看着城下遠處的君冽,氣憤的大吼一聲,“無信之人!”
高高的戰車上,君冽和宋解語並肩而立。
一聽這話君冽朗聲大笑起來,他看着周圍的軍將道,“聽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嗎?齊國世子就是如此可愛,他自己背棄盟約嗜殺宋王就可以,我戲弄他一二他便惱了,一個男人無能到了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卻只能指着別人的鼻子罵街,將士們,和這種人對仗委實是咱們離國兒郎的恥辱”
鬨笑聲驟然炸響,城樓上的姜堯面色漲紅雙眸兇狠的看着君冽,不僅看到了君冽,他還看到了君冽身邊的人,宋解語的身影深深的刺痛了他,姜堯眉頭狠狠一皺,還未開打,已被氣的喉頭腥甜說不出話來。
這邊廂士兵們的鬨笑聲結束,君冽轉頭輕哼一聲,“才綁了兩天不到,便宜了她!”
這話是說給宋解語的,宋解語雙眸漠然,“早點結束,等援軍來了僵持反而麻煩。”
君冽來攻城了,宋解意的確可以放下來了,可姜堯竟然忘了。
宋解意就綁在距離他不到三丈之地,可他的雙眼卻狠狠的釘在宋解語身上移不開。
這邊廂,離國大軍的軍鼓驟響,本來靜靜列隊的離國大軍迅速拉開了陣型,一見如此,姜堯一拍城頭,“準備!準備守城!”
一聲令下,也有士兵響應起來,這邊廂,宋解意卻輕笑了一聲。
她笑聲低啞,桀桀如同鬼怪,姜堯一愣,這才轉過頭來。
看到宋解意悽慘的樣子,他眉頭一皺露出嫌惡來,“把她帶下去!”
兩個侍衛上前,將綁着宋解意的繩子解了開,繩子解開,宋解意立刻癱倒在地,士兵們要上來拖她,她費力的擺了擺手阻止了。
這兩士兵到底是低等士兵,見她如此,一時不敢再強行拖拉。
宋解意靠在城牆邊,費力的捶着自己雙腿,又小口小口的喘着氣,半晌才能開口說話。
“世子殿下心痛嗎?嫉妒嗎?恨嗎?”
姜堯的全副心思都落在城下的離國攻城兵身上,一聽這話雙眸驟狹,“你說什麼?”
宋解意回了一點力氣,她掀開自己的裙襬看了看,內襯的褲子上赫然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她眼眶發酸,卻擠不出眼淚來,她面色更爲慘白,雙眸之內的活氣一點點的散了去,而後聲音粗啞的道,“她站在別的男人身邊,她活的好好地,那個男人比你更厲害比你更強大,那個男人爲了討她歡心,輕易就能將你玩弄的像個小丑,那個男人爲了她,會把你打成喪家之犬,會奪了你的國,會把你變成一個廢物——”
“你!說!什!麼!”
城樓上忽然安靜了下來,正在架弓的士兵們全都朝宋解意這邊看來,宋解語說話時死氣沉沉的,莫名像一種詛咒,且那詛咒如同漭漭夜色,讓姜堯無處可逃。
這麼多人都聽到了宋解意的話,宋解意的話更是踩到了姜堯的痛處,他心底暴怒,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委實還有幾分僞君子的剋制,他走過來,一把捏住宋解意的下巴,在只有宋解意看得到的地方,惡狠狠的瞪着她,“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你扔下去!”
宋解意不爲所動,“我說錯了——”
姜堯的手微鬆,本以爲宋解意要改口,可她接着道,“不是離國往把你變成了廢物而是,你,姜堯,本來就是個廢物——”
“啪”的一聲脆響,姜堯重重的扇了宋解意一巴掌!
就在這時,離軍開始攻城,箭雨落在城上,雲梯搭在了城上,劉賀大吼着,甚至抽出劍來,守城的兵將誰敢退後一步便直接刺死,很快,城樓上的血腥味蔓延開來,帶着火的箭矢一支支的飛上來,城樓之上,城樓之下,都是一片火海。
情況緊急,姜堯沒時間和宋解意費口水,一巴掌落定,姜堯站起身來走向城頭,往下一看,離國大軍已經開始抱着居木撞門,蘄州城防薄弱,他知道,蘄州守不不下去了!
這麼想着,姜堯卻沒看到一旁的宋解意在她背後站了起來。
“殿下”
宋解意忽然開口叫了一聲,和剛纔的諷刺冷漠不同,宋解意這一聲裡面含着太多複雜的情愫,在這生死關頭的戰火之中尤其顯得悽婉哀怨。
姜堯聽到了,卻一點都不想回營,他在等,等新一輪的進攻開始,等新的進攻開始,他便要趁着大家守城之際離開這個鬼地方!
“殿下,我們的孩子死了。”
姜堯更不耐煩了,他已做好了決定,走也不會帶宋解意,現在她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憑她抱怨什麼他已放棄她了!
“殿下,他一定在等我們”
這句話一出,姜堯禁不住毛骨悚然,宋解意的聲音莫名的森然縹緲,且下一刻,他覺得什麼朝他靠近過來,猛然轉身,姜堯入目便是宋解意猙獰的臉,她瘋了一般的衝過來,使足了所有力氣向他推來
姜堯毫無防備,轉身之時重心更是不穩,他被宋解意推得朝後退出一大步,那齊膝的城垛將他一擋,緊接着,他整個人倒栽着飛了出去。
天旋地轉之間,姜堯似乎看到宋解意也從城頭飛了下來。
恐懼在他瞳孔中放大,姜堯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戰火燎燎,箭雨漫天。
蘄州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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