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淮陰城一路向南行,走差不多十里地有座南葉山,南葉山上有座南葉寺,正是朝夕此行的目的地,距離淮陰城最近的佛寺乃是就在城外一里地不到的永正寺,比起那裡,南葉寺中的香火少的可憐,若真要說個好處,南葉寺清靜。
朝夕仍是一身紅衣墨發,眼上覆着絲帶,她彷彿習慣了眼盲,如此裝扮也不覺怪異,馬車是最普通的馬車,墜兒駕車在外,一路無聲的到了南葉寺側門。
“主子,到了。”
墜兒開口,朝夕便探身而出。
下了馬車,寺門之前站着一個身着灰衣的白鬚老和尚。
“施主,久違了。”
老和尚佛手在前,對朝夕鞠了一躬,朝夕脣角微彎,“了空大師,四年不見了。”
了空生得一副慈祥面孔,滿臉皺紋讓一雙眼睛迷得只剩下一條縫兒,他上下打量兩眼朝夕,笑意溫善道,“施主說過四年之後一定回來,果然未曾失約,今日見施主大安,貧僧甚覺寬慰,施主苦厄已去,未來都是霞光坦途。”
朝夕眼上分明覆着絲帶,乃是眼瞎的模樣,可了空竟然說她大安,顯然是看出了她眼疾已痊癒,朝夕脣角微彎,“大師善言,帶我去我娘那裡吧。”
了空點點頭,“好,施主請進吧。”
了空擡手一請,當先入了寺門,南葉寺香火稀少,皆因爲寺小人少,低矮的一處門楣,進去便是個佛塔庭院,院子也不大,規制的倒是十分整齊,此刻厚厚鋪着一層雪,還未有人打理,了空帶着朝夕走了廊下,道,“這四年長明燈從未滅過,施主可安心。”
朝夕由墜兒扶着順着廊道往前走,“有大師在,我自然安心。”
院中香火嫋嫋,特有的佛香味道忍不住讓朝夕腦海之中閃過一道身影,朝夕眉頭微皺,有些詫異自己竟然會在此時想到他,定了定神,朝夕將這念頭拋出腦海,繞過佛塔到了佛寺後院,後院只有一間佛堂和一排矮房,了空將朝夕帶至佛堂入口處頓足,又朝朝夕看了兩眼眉頭微微一皺,“施主今夜可要歸程?”
這寺院有兩間客房,朝夕今日可留宿在此,然而她搖了搖頭,“祭拜過母親便要返程。”
了空眸色微暗似有憂色,“施主歸程之路,或許不太平。”
朝夕挑眉,抿脣道,“我知道了,多謝大師,這寺中只有您一人,大師自去修行吧。”
了空佛手一正,彎了彎腰,“阿彌陀佛,施主寄放在貧僧此處的東西……”
朝夕一笑,“還是請大師代爲保管。”
了空點點頭,“也罷,施主輕便。”
了空轉身離開,墜兒推開佛堂之門將朝夕扶了進去。
甫一入佛堂,一排長明燈當先映入眼簾,接着便是個佛龕靈位。
朝夕睜開墜兒的手,取下眼上絲帶,走至詭墊跪下,一雙眸子定定的落在那漆黑牌位上。
慈母莊姬之靈位。
簡單的幾個字,無關任何榮華富貴,她曾是帝國公主,曾是蜀國王后,可她的牌位卻在這山野小寺,供奉她的長明燈不到百盞。
朝夕眯眸片刻,朝着那靈位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
身後墜兒遞上香來,朝夕接過,又起身上香三柱,而後便轉身跪下誦起了經文來。
往生咒送死人往生,而生人,總要頂着風霜刀劍活下去。
許久之後朝夕才睜眼,她靜靜注視着莊姬的靈位,再沒有人看得見之地,目光少有的露出兩分鬆懈,卻也不過一瞬,她忽的冷聲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主子放心,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洛舜華很上心。”
“很好,你們辛苦了。”
墜兒身姿纖長,面容只能算做清秀,往人堆裡一放便找不出來,唯一叫人注意的便是她的安靜,安靜的像個影子,能叫所有人忽視,而當她對着朝夕開口稟事,那份沉穩篤定卻一點都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屬下不敢。”
微微一頓,墜兒道,“主子,秀娘之事並非出自我們之手,您看……”
朝夕狹眸,“不必去管,她本就該死,此番更是死的絕妙,從此往後,只要對我們要做的事全無影響,就都不必沾染。”
墜兒又應一聲,隨即又道,“主子,商世子那裡……”
朝夕皺眉,“此事我還需要考慮。”
墜兒自知不該多言,當即閉了口。
朝夕閉上眸子,又唸了一闋咒語,睜眼之時再磕了三個頭便站起身來!
“主子,可要離開?”
朝夕轉身,一雙明眸好似點漆,墜兒眉頭微微一揚,隨即便恢復平靜。
朝夕看的十分滿意,將那敷眼的帶子往袖中一放,擡步走向門口,墜兒眼疾手快將門打開,朝夕甫一出門便看到滿庭院的素雪,雪粒子在紛落,天邊還有陰雲密佈,似乎有一場更大的暴風雪還在醞釀,朝夕算了算時辰,眉頭微蹙。
墜兒也跟着看出去,“主子,怕是有雪,咱們理應早些啓程,可是適才了空大師說……”
了空說,今日歸程的路上不太平。
“有些事,不是你躲避就能逃得過的。”
墜兒疑惑看着朝夕,朝夕卻已當先朝寺門走去,“趕在酉時之前回去。”
墜兒聞言自然連忙跟上,二人除了寺院的院門,朝夕警惕的朝四周一望,南葉寺在半山腰上,下山的路有許多條,朝夕略一思忖,“繞遠的那條下山,上官道入城。”
他們要回淮陰本可抄近路,可朝夕卻選擇走繞遠的那條,顯然是爲了避免麻煩。
待上了官道,一切便都好說。
“啾啾——”
朝夕正俯身入馬車,耳邊卻忽然聽到一聲鳥鳴,她身形一頓,復又回身來看,楠葉山上大都是松柏,雖在冬日也翠綠如黛,再加上曾蓋的素雪,好一派綠白冬景,這樣的冬日,偶有兩聲鳥鳴再正常不過,朝夕眯了眯眸,俯身入了馬車!
“快點下山。”
話音一落,墜兒已坐上了車轅!馬鞭刷的一聲落在馬背之上,馬車頓時順着山道而下,山道不寬,幸而他們的馬車也只是青布小車,墜兒看似只是普通婢女,駕車的身手卻不凡,一路上雖然顛簸,卻行的極快!
“啾啾——”
馬車之內,朝夕又聽到了那鳥鳴!
掀開窗簾朝外一看,只見一直體型微小的灰色雀鳥在林間飛舞,朝夕緊盯着那雀鳥,待馬車前行了二十丈之後那雀鳥依舊緊跟着馬車,朝夕心頭一跳,糟糕!
“墜兒!換條路走!”
“是!”
此刻二人已深入林間,積雪埋路,馬車的速度已提不上去,四周皆是高聳入雲的松柏樹冠,遮天蔽日的將林間籠罩的幽暗又陰森,馬車換了路,然而那跟着的鳥雀依舊跟着,朝夕眸色一厲,抄起車廂一角的紙傘,折斷竹篾,擡手便朝馬車外勁射而去!
鳥鳴聲驟斷,朝夕語聲冷肅。
“走快些!”
馬鞭不要命的往馬背之上落,馬嘶聲陣陣,車身越來越顛簸,而更要命的是朝夕發現那斷了的鳥鳴聲又響了起來!
“主子,咱們怎麼辦?”
墜兒的話語剛落,林間忽然響起簌簌的動靜,那聲音從她們行進的左側方傳來,正極快的朝他們靠近,林間被驚起飛鳥陣陣,一看就知道來人不少!
朝夕在車廂之中冷笑一聲,“掉頭,去山頂!”
墜兒猛地勒馬,揚手將馬頭一扯,嘶鳴聲響,馬兒立刻調轉了方向,馬鞭急落,馬兒頓時反方向狂奔起來,然而馬車要沿着山勢往上,山路上還有積雪,沒多久馬車的速度便慢下來,同一時間,後面山林之中的動靜越來越大了。
“主子,您先走!屬下引開他們!”
墜兒語聲沉定,不見半分慌亂。
朝夕車廂之中漫笑一下,“將車駕到山崖上去!”
墜兒猶豫一瞬,只好沉默的落下了馬鞭。
馬兒勁力狂奔,身後的動靜也越來越近,似乎發現了她們要往山頂走的意圖,後面的人反而不着急了,他們有條不紊的圍了上來。
墜兒卻不敢減慢了馬速,山道越來越窄,不多時便隱隱可見了山崖盡頭,墜兒正要減速,車廂之中朝夕卻道,“加速!衝下山崖去!”
墜兒一愕,卻分毫不敢違抗,馬鞭高高揚起,不要命的抽打在馬背之上!
二十丈,十丈,五丈,一丈……
烈馬嘶鳴,疾奔的青布小馬車如離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卻又在馬蹄踏空的剎那猛然下墜,山崖之下的山澗深不見底,半空浮着一層朦朦霧氣,一晃眼,馬車和人都不見!
“大人!馬車跌下去了!”
從後面圍上來的黑衣人們極快的聚攏,這些人各個面上都帶着黑巾,手中拿着三尺長劍,一身凜冽的血腥味擋也擋不住,那爲首之人目光鋒利的掃過山崖和身後的參天樹叢,冷笑一聲,“山澗之下絕無活路,這山林之中卻不一定,給我搜!”
“是!”
幾十道聲音齊齊應和,一轉身,都沒入了山林之中。
那爲首之人在山崖之上站了片刻,亦轉身入了黑森森的山林裡。
人都走遠,山崖之下的墜兒正被朝夕緊緊拎在手中。
山崖的主體乃是一塊突出的巨石,朝夕人就藏在那巨石之下一塊凹進之處,凹進之地也是巖壁,下腳之地都無,她一手攀着一塊凸起山壁,一手提着墜兒的手腕,只要她一鬆手,墜兒便會如那不見了影子的馬車一般跌落。
見墜兒面色有些發白,朝夕挑了挑眉,“害怕?”
任是誰在這樣高的地方都會怕,何況墜兒的生死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忘不了適才她人已隨着馬車下落卻又被朝夕一把扯了回去時的緊張刺激,緊抿着脣,她倔強的搖頭。
朝夕眯了眯眸子,靜聽上面林子裡的動靜。
“主子,他們人太多,一時片刻也不會離開,咱們二人不是對手,您眼下如此也堅持不了多久,不如還是屬下上去引開他們,您後走!”
朝夕不語,好似忽然聽到了什麼一般的皺起了眉頭。
來人人數近百,且渾身殺氣,一定都是頂尖高手,墜兒明知道自己上去引開追兵也是個死卻還是如此建議,只因爲再僵持下去,要麼是她二人同時掉下去,要麼就是她們同時被發現,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然而朝夕不語,她便不敢多言。
朝夕仍然凝神聽着什麼,可一手攀着巖壁一手拉着墜兒已經讓她額上出了薄汗!
事已至此,墜兒牙關緊咬,“主子,要不要發信號求……”
“不必——”
朝夕否定的極快,墜兒正疑惑的擡頭望去,卻忽然覺得拉着自己的手猛地使了一股子力,墜兒驚呼聲壓在喉頭,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被甩的飛了起來,她將內息一提,一個躍身從崖壁之下上了山崖,她本以爲朝夕是改了主意要讓她引開圍殺,一轉身,卻見朝夕也大大方方的從山崖之下躍身而上,她一愕,“主子,他們圍過來了!”
她們的動靜不小,尚未離去的殺手已經發覺,正朝着她二人襲來!
墜兒皺眉,手已摸到了腰間的匕首!
轉過頭,朝夕卻波瀾不驚泰然的緊!
察覺到殺氣比自己想象之中還要重,墜兒不由有些着急,“主子,我們當真不求援?”
朝夕身姿凜然的站着,聞言笑一下,“爲何要求援?”
她擡了擡下頜,示意林間,“救我們的人,不是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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