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回來的時候正屋還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偏廳的燈火還亮着,似乎還有人在裡面,她撩了一眼來不及多想,只帶着一身的寒意入了內室,撲面而來的暖意讓她鬆口氣,可她衣裳上的寒氣卻散的很慢,深思一轉,她走到衣櫥邊拿了兩件中衣便到了浴房。
浴房水汽瀰漫,子蕁和墜兒早就爲他們備好了熱水,她眨了眨眼,進屋便開始解身上的衣袍,去了外袍和中衣,只着了裡衣朝屏風之後的浴桶而去,她走得太急,當她發現那浴桶之中有個人影的時候那已轉過屏風的腳步已經來不及收回。
手中的乾淨衣衫猝然落地,朝夕盯着那一抹露在浴桶外的硬實肩頸僵愣當場,這屋子裡分明一點人的聲息都沒有,卻不想他竟然在沐浴……
水汽嫋嫋而起,商玦背對着她,墨發如瀑一般披散着,那麥色的寬肩暴露在外,在那墨發的半遮半掩之下尤其顯得剛勁有力。
朝夕深吸口氣,轉身便走。
“天氣這麼冷,你出去的時候怎不穿件斗篷?”
身後響起水聲,商玦不問她去了哪裡做什麼,反而道出這麼句話。
朝夕眯眸,又往前邁了一步。
“新送來的戰報,放在案几上,你或許會感興趣。”
商玦語聲輕悠,一點慍怒都不見,朝夕握了握拳頭,將手中拿着的外袍往自己身上一披,擡步便走了出去,在內室擡眸一望,果然見窗前的案几上放着什麼東西,朝夕眉頭微擡走過去,緩緩地將那信箋打了開,這一看,她眸色瞬時一沉。
“這是喜報,怎麼看起來你卻不開心?”
商玦的聲音忽的響起,朝夕一轉頭便看見商玦着了一件雪白的內衫走了出來,墨發白衫,當真將他襯得越發丰神俊朗,再加上幾分似幹未乾的水汽,讓他的面容比平日裡更爲鮮活,星眸劍眉,瓊鼻紅脣,溼潤的蓮香由遠及近,朝夕心神一懾。
朝夕移開目光,又轉過身來,“殿下看錯了。”
商玦徑直走到了她身後來,朝夕幾乎覺得自己的背脊貼到了他的胸膛上,他越過她的肩頭看她手中信箋,淡聲道,“這四城本就是燕國的,如今拿了回來晉國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到底憋了一肚子怒火朝着趙國去了,燕軍已經退了。”
那信箋上不過短短几十字,可傳遞的信息是在太多,燕趙之戰燕國大勝,偏生趙國後有內亂,連晉國都想分一杯羹,可惜晉國的大軍還未出自己的地盤燕國忽然劍鋒一轉指向了他們,晉國和燕國在五日前交戰,燕國一路快攻拿下了晉國西北部早年侵吞的燕國城池,算上趙國的五城,燕國此番一共得了九城,而晉國怒火中燒,卻又覺得燕軍實力太強,正無處發泄之時偏生燕軍退兵了,這一退兵,便將最好的晉軍伐趙的路讓了出來。
此時此刻,晉軍或許已經到了趙國邊境。
朝夕幾乎可以預見,趙國和晉國的水火之爭背後,得利的還是燕國!
身後之人的氣息如此近,朝夕不得不讚嘆他這一手好棋。
“晉軍這一次有些冒險。”
商玦不疾不徐的道出這麼一句,而後便在朝夕身前的矮榻上坐了下來,目光微擡的看着她道,“燕軍目的在奪城,晉軍雖然不至於死傷慘重可到底是兵敗了,燕軍退兵雖是有意促成晉國和趙國之間的戰爭,可晉軍比孤想象之中出兵的快,彷彿不願意放棄這麼好的攻趙的機會,可憐趙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次後必定淪爲大侯國之末。”
朝夕看着商玦,“殿下怎麼打算?”
商玦搖搖頭,一笑,“孤人在蜀國,短期內並不想做別的什麼。”
朝夕欲言又止,商玦轉身爲自己倒一杯茶道,“晉國現在是那晉國三公子掌權,看來他對趙國很有些怨氣,否則這一次不會冒險攻趙。”
微微一頓,商玦又問,“你覺得晉國如何?”
朝夕眯眸看了商玦一瞬,這才道,“晉國兵強民富,只困於內部不安,若是內部安定,會是燕國十分有力的對手,對於這一點殿下應該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商玦聽着,目光落在那白瓷茶盞上。
他有一雙骨節分明的纖長大手,掌心雖有薄繭,可和一般男子相比他的手格外的乾淨好看,此刻握着那白瓷更是無與倫比的賞心悅目,他輕輕搖了搖茶盞,看着裡頭清冽的茶湯微微的蕩,茶湯一波波的撞在盞壁上,波紋縷縷,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半晌,商玦纔開口,“若孤打算在晉軍身後偷襲讓晉國的十萬大軍留在趙國呢?”
朝夕眉頭一皺,“這樣的手段並不符合殿下的名聲。”
他是當世神佛,慈悲爲懷,得萬民愛戴,每一次出手都能找到完美的藉口,可他如果真的如此對待晉國,會挑起晉國的怒火不說,還會讓他的名聲受到牽連,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利益是永恆的,燕國和趙國合力,晉國的十萬大軍只有一條死路可走,十萬人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間。
商玦擡眸看朝夕一眼,“你以爲孤會在乎名聲?”
朝夕抿脣,“任何經營都是來之不易,殿下何必……”
商玦脣角微彎,笑意卻冷,“你不願孤對付晉國?!”
他語聲趨冷,聽得朝夕眉頭一跳,這還是商玦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
朝夕垂眸,“一切決定皆在殿下自己,朝夕這裡,沒有願和不願之說。”
纖長的指節在白瓷茶盞上重重的磨挲,一時指節都有些泛白,商玦看了朝夕一會兒,放下茶盞站起了身來,他徑直走向牀榻,定聲道,“去沐浴歇下吧。”
商玦挑挑眉,只覺得商玦這怒意來的莫名其妙。
一回頭,商玦果然已經躺了下去。
朝夕思忖一瞬,擡步朝浴房而去。
朝夕洗的很快,等她出來的時候商玦已經閉着眸子好似睡着了,這麼多日子他和她皆是同牀而眠,雖比最開始的爭鋒相對好了幾分,可到底還算是涇渭分明,且兩個人到底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若是可以,她不會和他連睡覺都同處一室,然而眼下是在淮陰侯府之中,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想到今夜商玦竟然沒問她去了何處,朝夕雙眸一凝走了過去。
牀帳未放下,商玦睡在外面,她居高臨下的將他的面容分毫畢現的看在了眼裡,他的墨發還未乾,發尖還有明顯的水漬,卻就這麼睡了,朝夕心底生出一股子叫醒他的衝動,話還未出口就被她壓了下去,她放下牀幃,輕手輕腳的爬了上去。
今夜她走得急,一時未穿斗篷,等回來的時候的確有些凍壞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寒症復發,朝夕蓋上被子,閉上眼睛的時候還在想。
朝夕的擔憂並未成真,翌日當她睜開眼的時候外頭已經天光大亮,她渾身上下都暖和一片,讓她久違的生出了一絲賴牀的慾念,隨即,她心神一震!
視線一定,她果不其然又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臉!
牀榻寬大,他和她的枕頭之間還有些距離,商玦睡在自己的地方分毫未動,只有她連枕頭都丟了,裹着被子湊在商玦身邊,一隻手還搭在人家的腰上!
朝夕只覺得面上微燙,緩緩地離開商玦,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是什麼時候有了耳朵紅這個毛病,也不知道她現在耳朵有沒有紅。
所幸,商玦未被她弄醒。
朝夕淺淺呼出口氣,小心翼翼的下了牀。
在侯府的日子當真是清閒無聊的緊,然而朝夕委實沒有出府去玩的心情和興致,再加上早前楠葉山那一趟的危機四伏,她更偏向於靜靜的等待,然而留在府中總是免不了麻煩,第二日一日還算平靜,到了第三日早膳剛用完便有新的管家親自送來拜帖。
拜帖上就說了一件事:南苑賞梅。
院子裡薄雪還未化,淮陰侯府的最後一片梅花開得正好,由此洛舜華便尋了個由頭,無外乎是想將已經到了的客人聚集在一起,一來也是各國政要的需求,二來也顯示出他這個主人家的熱情好客,以及,試劍大會的號召力。
朝夕看着那拜帖表情淡淡的,“前日除了齊國大公子還有些諸國一些權貴也到了,昨日又來了新客,今日來的怕也不少,這次的試劍大會讓洛家回到了幾十年前的熱鬧。”
那晚的波瀾彷彿已經過去,商玦沒問朝夕去了哪裡,朝夕也不知道他爲何生氣,二人面上一派平靜,一點兒不對都看不出,聽朝夕這麼說,商玦便勸道,“不想去?”
朝夕搖搖頭,“自然是要去的,南苑的梅花的確很美。”
說着她又看手中的絲帶,“不過這一次不能飽眼福了。”
她去,商玦自然樂意,賞梅自然是白日裡賞,午時剛過,二人稍作準備便朝今日賞梅的南苑而去,纔剛出了秋水苑沒走出多遠,擡頭便碰上了一行熟人,正是宋氏姐妹,二人一前一後走着,宋解語身邊還有個青袍玉冠的男子,只一眼商玦便認出了來人是誰。
姜堯幾乎也在看到商玦的剎那便認出了他來,他眯了眯眸,眼底閃過兩分銳芒,卻又極快的消散不見,空氣有片刻的凝滯,而相比於商玦的淡漠,他的禮數可謂周到無比,面上掛着儒雅笑意,上前便對着商玦一拱手,“燕世子,久仰了。”
商玦脣角微彎,“大公子之名孤亦是如雷貫耳。”
二人皆是帝國之內聲名遠播的男子,皆是站在權利巔峰即將成爲諸侯君王的人物,強者見面,總有些電光火石在其中,而顯然,二人並非同一陣營,既然不能成爲至交好友,那就只能避免成爲敵人,姜堯面上分毫不動,心底卻已經開始審視這位傳言之中的燕國世子,片刻之後,他心驚的發現了商玦的深不可測,並且,商玦的態度太淡了!
連他都在打量商玦,商玦卻好似並未將他看進眼底似得並未有任何波動,這個認知讓姜堯心中生出些久違的不忿,隨即,他將目光落在了朝夕身上。
“這位……是二公主?”
朝夕眼上覆着白色的絲帶,面容並看不全,可饒是如此那紅裳墨發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也實在是一道叫人無法忽視的亮點,姜堯第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世上再沒有人能將紅衣穿的這樣好看,他定定看着朝夕面上的絲帶,心底有些莫名的期待!
十二歲便豔冠天下的女子。
坎坷的經歷,貴胄的身世,傳奇的遭遇,都匯聚在這個十六歲的女子身上。
朝夕分明身形玲瓏的站在商玦身側,可姜堯卻不覺得她倚靠着商玦,而他早前還在懷疑的關於朝夕如何獻媚討好以色侍人的流言也在這片刻間碎成粉末。
姜堯看人的眼光素來奇準……
商玦摟着朝夕的腰,聞言轉頭看了朝夕一眼,“夕夕有眼疾,失禮了。”
姜堯搖頭,“哪裡哪裡,你們也是要去南苑吧,不妨同行?”
既然都遇上了,自然沒有避開走的道理。
商玦點點頭,見姜堯他們一行距離那岔路口近便擡手,“大公子先請。”
姜堯也不推拒,只微微頷首,而後便走在了前,宋解語對商玦點頭示意一下跟了上去,待他們走出幾步商玦才擡步,一轉頭湊在朝夕耳邊道,“今日可別亂走。”
朝夕彎脣,十分服帖的依在商玦懷中,“殿下多慮了。”
兩行人馬一前一後的到了南苑,才走到白牆玉瓦的院牆之外便聞到了風中傳來的梅香,洛舜華和洛靈脩都站在門前等着,看到這幾人同路而來眼底先閃過兩分驚訝,而後才喜笑顏開的迎了上來,“本還想着要給世子和大公子引薦,現在看來兩位已經認識了,快請吧,園中備了薄酒,先請隨便用些,這邊走……”
淮陰侯府本來就佔了一座山丘好似莊園一般極大,因此這南苑哪怕是獨立成園也半分不小,一入門便先是一汪湖泊,此刻湖面上結了冰,還留着前日的積雪,擡眸看過去白茫茫的一片纖塵不染,湖邊有遊廊連接着涼亭四五座,紅豔豔的梅林便繞湖一週往更深的地方延伸而去,梅香淡而清冽,再加上漭漭素雪,讓衆人的精神都爲之一振。
“世子,大公子,請這邊走……”
洛舜華看到衆人面上的神色十分滿意,沿着遊廊將衆人往更裡面引去,沿着湖邊走了不多時,那灼豔似火的梅林便出現在了衆人眼前,並非是單調的梅林,期間假山水榭亭臺無數,梅林之內十步一景五步一閣,實在是將庭院野趣發揮到了極致。
洛舜華將一行人帶到一座靠近湖邊的名爲“凝香”的三層小樓之前,道,“樓中備好了薄酒茶點,大家隨意取用便好,也可隨意在園子裡逛逛走走,晚膳便在此用。”
凝香共有三層,一樓的大廳前後廳門全部打開,靠着湖的那一側是個極大的露天庭院,一路延伸到了湖邊去,又有木板做的木橋往湖中延伸了十多丈,露天的庭院沒有圍牆,且都盛開着梅花,依雪傍湖,是個景緻極佳的所在。
姜堯帶着宋解意一行進了屋子,商玦也攬着朝夕進了門,屋內暖意融融,朱氏和洛靈珺正在裡面等着,見了衆人連忙見禮,洛舜華又道,“二樓也有歇息之處,三樓有書有琴,諸位儘可自便,若有什麼不周之地,儘管吩咐下人便是。”
洛舜華到底也是侯位,可此刻在這些公主、公子面前怎麼都顯得有些卑微,衆人聽他之言看向那通往二樓的樓梯,還未動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朗笑……
“侯爺果然會享樂啊,這樣美的地方若是再有兩個美人再來些舞樂就更好了,侯爺,您府中有沒有藏着些美人呢?本公子前日去了淮陰城,卻未找着幾個看得上眼的。”進門的正是君冽,當着屋內一衆女子,他一點都不遮掩的說着話,目光一掃,又是笑道,“原來大家都來了,這位便是齊國大公子把,在下君冽,幸會幸會。”
他和姜堯第一次見,自然要打個招呼,他細長的眉眼往姜堯身上一掃,風流意味頓出,和姜堯的儒雅守禮全然不是同一個風格,姜堯也一拱手回以一禮道了聲幸會。
看得出來,他對君冽以及他背後的離國興趣不大。
君冽眼光一掃,別有意味的往宋解意身上看了兩眼,那目光似不屑似嘆息,一轉眼,他又問洛舜華,“侯爺,你還沒有回答君某的問題呢……”
饒是洛舜華都不好當着這麼多人面說這些,卻還是鎮定道,“府中的確備有舞女,不過公子眼光高,只怕是看不上的,洛某再爲公子想想辦法。”
君臨笑起來,“好好好,那就等侯爺的好消息了!”
色心如此直接,宋解語站在一旁立刻皺了眉,宋解意本就和君冽結了仇,更不會有什麼好臉色,君冽察覺到宋解語的厭惡,轉過身來對她眨了眨眼……
姜堯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一把將宋解語的手拉了住,君冽卻一轉身到了後面臨湖的庭院之中,笑道,“若是在此圍爐煮酒,再來一盤最新鮮的鹿肉,那簡直……”
他口中發出嘖嘖聲,屋內衆人卻半點不敢苟同。
鹿乃神物,是大殷皇室的圖騰之一,怎麼能……
君冽發現了身後幾人的目光生了變化,毫不在乎一笑,自顧自往湖邊而去。
不過是個小插曲,屋內衆人很快便回過神來。
姜堯看着宋解語道,“你喜歡出去還是留在裡面?”
宋解語看了一眼外面,“去看看也不錯。”
姜堯便笑起來,“好,那就去看看。”
說着又看向宋解意,似乎有點猶豫怎麼安排她,宋解意在別處十分直接霸道,可此刻卻明白姜堯的意思,當即搖頭道,“公子和姐姐不必管我,我可以和洛二小姐在一起。”
朱氏不知二人之間齟齬,連忙十分知禮的道,“公子和公主儘管放心去吧,剛好讓珺兒和五公主一起嚐嚐府中新釀的梅花酒。”
如此姜堯和宋解語便再無掛礙,攜手出了這處廳堂。
宋解意的目光追着二人背影出去,一轉眼看着洛靈珺十分溫善的上前去,“夫人剛纔說了什麼梅花酒?快讓我嚐嚐,是誰釀的呢……”
那邊廂熱鬧起來,門口忽然又想起說話聲,卻是衛詩兄妹和另外幾個別國貴族來了,洛舜華熱情迎接,沒多時一個小廝上前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麼,洛舜華便喊洛靈脩,“吳國的三公子馬上就到了,你去門口迎一迎,到時候直接讓他過來。”
洛靈脩應一聲跑走,剛進門的衛詩頓時白了臉。
商玦一直帶着朝夕在屋角的暖爐旁站着,等她身上暖和了些才問,“帶你去樓上?”
朝夕揚眉,“你不去看園子?”
商玦失笑,“你又看不了,且人越來越多了,孤帶你去樓上吧。”
朝夕抿了抿脣,點點頭。
二人便徑直上了二樓,他們一上二樓,雲柘和戰九城便在樓梯口守着,別個一看是燕國的護衛,哪裡還敢叨擾,子蕁和墜兒跟着添了茶點便也退了出去。
商玦推開窗戶,正好能看到外頭庭院裡的那一片梅林。
“這個君冽很有幾分意思。”
朝夕坐在一旁,聞言疑問的“哦”了一聲。
商玦回頭看她一眼,繼續道,“這位君冽的母親出身似乎也不高,偏生命格還十分不吉利,聽聞幼年便被送出了王宮放在寺廟寄樣,後來他的母親病逝,王室幾乎忘了他這個公子,至七年前才被接回宮,本來只是個可有可無之人,卻在五年前開始發跡,一直到了如今最受倚重的地位,他的兄弟死的死病的病,到了如今和他相爭的不過一兩人。”
朝夕彎脣一笑,“倒是和我的經歷很像,可惜他尚且能被人記着接回宮中,而我這裡已經沒有人記得我的存在了,這個世道,大多數人都是辛苦的。”
商玦的目光從那漭漭雪色上收回,轉身看着朝夕,淡聲道,“被接回去纔是危險,你的處境比君冽要艱危的多,只有在外面你才能得到生機。”
“這麼想倒也有些安慰,若我被接回去,現在或許早就是巴陵王宮的孤魂野鬼。”
朝夕笑意涼涼的,商玦看着她的目光也幽深無比,一片寂靜之間,忽然聽到了湖邊傳來的朗笑聲,隱隱的還聽到了“抓魚”二字,正是君冽的聲音,朝夕轉頭朝向聲音來的那個方向,喃喃道,“世上能活的像他這樣的人極少,他倒適合在山水江湖之間行走。”
商玦未回頭去看,只徑直走到了朝夕身邊,朝夕坐着,他站着,看了她一瞬,他就忍不住擡手撫上了她的臉,察覺到朝夕身子一僵他的手也未鬆開,“這個世道,看的是權利,光在山水江湖間行走如何得到權利?沒有權利,如何保護自己在意之人?”
商玦話語悠悠,目光深重,每個字都落在了朝夕心尖上。
朝夕只覺落在自己面頰上的掌心溫暖至極,竟一時忘記了避開。
宋解語和姜堯久久未歸,宋解意一時也失了耐心,洛靈珺對她顯而易見的排斥根本不用費心思去發現,她故意讓她難受了一會兒便出了正門,順着早前宋解語和姜堯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剛走了一會兒,她便有些迷路了,梅林之內的小徑四通八達,她根本不知道宋解語他們去了哪裡,一時間不由有些發愁,見遠處有座假山,她便先向那假山走去。
到了假山之下卻還是無人,倒是能看到三三兩兩遊園的其他人,然而那些人不過只是貴族身份,她沒有結交的心思,便又發起愁來,正站在原地不知從哪裡走,忽然有什麼東西砸在了她背上,宋解意驚呼一聲正要發怒,一轉身卻看到地上掉着個紙團。
平白無故,怎會有紙團砸了她?!
宋解意擡眸便朝假山上看去,那假山之上有座涼亭,可亭子裡卻沒有人!
不知誰砸了她,宋解意先將那紙團撿了起來,紙團之內包着個石子,將那石子取出,宋解意將那張紙緩緩地展了開,白紙黑字的六個字映入眼簾,宋解意瞬時眼瞳緊縮!
好似做賊一般的將那紙團一攥,宋解意下意識看向四周,除卻遠處三三兩兩的遊人之外再無其他任何刻意之人,她神思一動連忙繞過那假山,擡眸一望,除卻正常的遊人之外只有梅林盡頭一個身着青衣的侍婢疾走,她那步伐太過極快,甚至有些慌亂,宋解意幾乎瞬間就確定了給她扔紙團的就是那個侍婢,可還沒等她追上去那侍婢就不見了影子。
四周一片安靜,只有宋解意自己的心“咚咚咚”的跳得極快,梅林極大,又是她獨自一人,她心中有些害怕,連忙原路返回到了凝香樓前,走到門口,恰好碰上出來的洛靈珺,二人面對面站着,洛靈珺面上帶着冷笑,眸色更是帶着兩分難以隱藏的陰狠。
宋解意將那張紙揉做一團捏在掌心,面上還是一片溫善的笑意,“二小姐這是要做什麼?姐姐和大公子去遊園了,二小姐莫非是要跟着去?”
洛靈珺瞬時白了臉,她連忙轉身去看,幸而周圍沒有人注意到她,不由氣憤的壓低了聲音道,“五公主,您是客人我不和你計較,不過我勸你說話還是小心些,我沒那心思,五公主若是讓人誤會可就不好了,還有,依我看,五公主也在盯着大公子看呢!”
宋解意微微皺眉,洛靈珺覺得自己說對了,面上生出解氣的笑來。
宋解意隨即也跟着一笑,“我和大公子早就認識,二小姐想信口開河卻也看看別人信不信,倒是二小姐你,若是你心中無鬼,又是在害怕什麼?”
說着上下打量洛靈珺一眼,“我在宋國的時候和巫師學過幾日巫術,能從一個人的面向來看這個人的心思,二小姐這兩日眼角上揚眼下生有桃花紋顯然是有春情,就算不是對大公子也是對別人,另外……”她故意拖長了話意,溫善的目光忽然變得犀利,“另外二小姐這兩日印堂聚有黑氣鼻骨也有些歪斜,似乎是個兇相,二小姐莫非要行什麼大凶之事?”
若說前一句洛靈珺還是平靜對待,可這後一句卻是讓她眼角狠狠一跳,要殺了宋解意的事她只告訴了莫東亭一個人,莫東亭是不會出賣她的,既然如此,這個女人是怎麼知道的,難道她真的學過巫術能看得懂人的面向?!
洛靈珺心中直打鼓,宋解意卻將她面上的一絲一毫都看在了眼底,洛靈珺極快的回神,冷哼了一聲,“太可笑了,沒有證據,五公主竟然還拿出巫術這種東西哄人了,我還有事在身,就不奉陪了,屋內有茶點,五公主請慢用纔是。”
洛靈珺說完就走,腳步有些凌亂。
宋解意眯眸,站在原地深吸了幾口氣才換上那溫善的笑意,她當然不會巫術,可誰說只有巫術才能看出人的心思,剛纔那幾語之間,果真讓她確定了一個問題!
宋解意低頭,掌心的紙團已經被冷汗浸溼,想到那個離開的婢女背影她卻深深地皺了眉,那個人是誰?又爲什麼要幫她呢?宋解意徑直走到屋內暖爐旁邊,將那紙團最後一次打開,看了看上面墨跡氤氳的六個字,擡手便扔到了火爐之內。
二小姐要殺你!
稍顯慌亂的字跡說明寫下這消息的人要麼害怕要麼就是十分着急,不論是誰傳遞給她這個消息,她總算確定了洛靈珺要對她不利。
既然如此,看誰先下手爲強好了……
·
“殿下,衛國公主和衛國公子求見。”
雲柘從樓梯口走上來,如是稟告,怔愣中的朝夕猛地回神,腦袋一偏商玦的手便落了空,商玦皺了皺眉,問她,“他們來你介意嗎?”
朝夕搖頭,“殿下請自便。”
商玦便轉身,“讓他們上來吧。”
雲柘當即返身下了樓,不多時,腳步聲便又響起,商玦將朝夕手邊涼了的茶換掉,正在給她重新倒茶後面就響起了行禮的聲音。
“拜見殿下,公主。”
商玦頭也不回的道,“不必多禮。”
衛詩和衛垣走上前來,這纔看清楚商玦是在給朝夕倒茶,二人眼底閃過兩分訝色,商玦也倒完了茶,轉過身來擡手一指,“坐吧。”
子蕁早就跟了上來,爲衛詩和衛垣布茶。
二人落座,衛詩看着朝夕的眼睛問道,“公主的眼疾還未好嗎?”
朝夕再冷漠這會兒也得開口了,“有了些成效,還未痊癒。”
衛詩便一笑,“如此便好。”
隔了兩日,衛詩的氣色還是有些差,見商玦坐在朝夕身邊不語,卻十分溫柔的將茶盞遞到她掌心去她不由得有些發怔,她一時看的愣了,連朝夕都有了感覺,她受不了旁人總是盯着她看,不由道,“公主今年多大了?”
衛詩猛地回神,忙道,“十五了。”
朝夕點點頭,“正是最好的年紀,公主此番來蜀國可還習慣?蜀國比衛國溫暖些。”
衛國幾乎和燕國一樣冷,自然是會覺得蜀國溫暖的,衛詩便笑道,“幸而來的是冬天,若來的時候是夏天恐怕就要不習慣了,衛國和燕國一樣,一年之中冬天極長,現在的衛國比這裡冷很多,我們這時候過來倒算是避寒,等公主嫁到了燕國就會知道。”
說起嫁到燕國,朝夕本來要出口的話都因此一滯,她這一頓的功夫衛詩似乎已發現了不妥的看了看她,衛詩稍稍一默,繼續道,“燕國此番大勝,正是舉國歡騰的時候,又聽聞殿下要聘夫人,都滿心歡喜的盼着呢,燕國雖冷,可公主一定會喜歡的。”
朝夕挑眉,似真非真的笑道,“爲何如此肯定?”
衛詩看了一眼商玦,接着道,“因爲燕國是政治最爲清明的地方,哪怕是奴隸,都是燕國的奴隸活的最好,燕國法度嚴明,百姓富足,兵強馬壯,又有殿下這樣的明主,朝野上下一心,最爲強大也最爲安定,生活在那樣的土地上,會比任何地方都安穩富足。”
衛詩的語氣帶着兩分夢幻,誰都能聽得出連她自己也想生活在燕國的土地上,她說的是每一個奴隸庶民的念想,朝夕更覺得她想來燕國還不止這些緣故,若燕國有她掛念的人,那燕國一定就是樂土,可朝夕又從她那期待的語氣之中聽到了一股哀傷。
衛詩想來燕國的方法有很多,哪怕不能入了商玦的王宮,燕國還有許多宗室貴族也可由她挑選,朝夕一時不明白她言語間的哀傷從何而來。
室中一默,恰好聽到了樓下忽然打起來的動靜,似乎有新客至。
聽了片刻,一直未開口的商玦忽然道,“吳國三公子到了,你去吧。”
朝夕不知道他這話是對誰說的,只聽到衛詩和衛垣都起了身,而後又聽衛詩語聲沉沉道,“殿下請放心,衛詩不會讓殿下失望的。”
商玦語聲漠漠的,“孤等你的好消息。”
衛詩在原地站了一瞬轉身而走,走出幾步卻又忽然停了下來,她轉身看着朝夕,語聲微啞,“公主,燕國很好,可惜我永遠都去不了了,您一定會喜歡的。”
她說完這幾句,頭也不回的走了下去。
腳步聲消失,朝夕也跟着沉默下來,哪怕她不知道前因後果,可就適才商玦和衛詩的對話她卻將一切都看了個明白,她攏在袖中的粉拳微攥,卻一言未發。
商玦看了她一瞬,站起身走到了窗邊去,語聲平靜而悲憫,“燕國的目標太大,不能由燕女嫁入吳國行拉攏之策,衛詩的性子手段上乘,她是最好的人選,她哥哥亦需要她這份助力,你是知道的,這個世道,一個沒有權利地位不高的女子和貨物無兩樣,到底是做貨物,還是做一個士,全看她的抉擇和能力,何況吳國三公子乃當世英傑,不委屈她。”
再也沒有人比朝夕更清楚女子和貨物的想通之處了,她緊攥着的拳頭鬆開,揚起下頜,朝向商玦站着的位置,“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她能對你如此……”
商玦轉身,目光冰冷,“你以爲是因爲情?”
說着他冷笑一聲,“你的想法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天真了?如何行事孤早就吩咐過了,她今日一行用的是什麼計策你看不出來?你對她心軟,便是中了她的計!”
朝夕抿脣半晌,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她絕不和衛國統一立場,可現在她也沒有鬆口氣之感,唯一的感覺就是——有些念頭在她心底更爲堅不可摧了!
屋內一時沉默,商玦看着她的目光幽深難測。
忽然,樓下再度響起了巨大的嘈雜聲,隱隱的還有人在尖叫,朝夕眉頭一皺站起了身來,窗邊的商玦轉身望出去,片刻之後眯了眸子,“湖邊,有人落水了。”
------題外話------
淚目~終於寫出個萬更了,感覺已魂飛魄散~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