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春暖花開,微風徐徐。
常州這個地方位於蜀地,而其中又以凌秀山一帶更爲出名,凌秀山山地和平原地帶相輔相成,氣候過渡間溫度適宜,四季不怎分明。此處人傑地靈,自古以來就是出了名的山水好風光。
凌秀山下,有兩三小小村莊,黃昏時刻,炊煙裊裊,遠遠地站在凌秀山的山腰上一看,整個村子猶如置身在仙境一般。山腰處溪流從上蜿蜒而下,溪水淺淺,山中樹木鬱鬱蔥蔥,鳥語花香,各色的野花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蟲兒也偶爾跳過來跳過去,耳邊能聽見的,流水聲蟲鳴鳥叫聲,還有輕輕的風聲。
少年坐在溪邊,懊惱地扔出石子去,小石子咕咚一下落在了溪水當中,沒了蹤影。
他身形消瘦,雖然是羸弱之姿,但是劍眉星目,生得十分秀氣,看起來也就十三歲的模樣。連續扔了三四個石子,可連個水花也都看不見,少年更惱,一回身坐了在溪水邊上的大石頭上面,腳下胡亂踢了兩下,將野花踩在腳下:“可惡可惡可惡!”
溪水潺潺,他越想越是生氣,到最後竟然抱住膝頭將整個人都縮在了大石頭上面,眸色通紅。
正是又氣又惱,忽然也不知哪裡傳出一聲低笑來,這熟悉的笑聲讓他一下跳了下來:“誰?林寶錚!你在哪裡!”
他四處張望,回頭撥開一處樹枝,奔着林中走去:“林寶錚!你出來!”
又是一聲口哨,少女坐在高高的樹上笑:“我在這呢,你哪裡找去?”
她聲如鶯歌,就在他剛纔撥開樹葉的那棵高樹上面,少年再掉頭往回走,仰臉看見青衫少女雙腿蕩在空中,正坐在高高的枝椏上面低頭看着他,她口中還叼着個草葉,兩手拿着幾枝柳條正在編結着什麼,見他終於發現自己了,一口吐了草葉去:“陸離,你怎麼了?誰又欺負你啦?”
說着吊着樹枝從高處跳了下來。
林寶錚柳眉彎彎,眸如星月,巴掌大的臉上,全是笑意。
少女正落在他面前,她額前繫着紅髮繩,烏黑的長髮編成了一個大辮子垂在胸前,明明一張嬌俏的臉,卻和半大小子一樣穿着青布衫子,繫着條革制粗腰帶,給她的腰繫得細細的。陸離退後兩步,看見小姑娘背後還斜揹着她那把小一截的鐵鎩,威風凜凜。
他的目光纔在她纖纖細腰上一掃而過,耳朵就紅了:“姑娘家家的,你爬那麼高幹什麼?”
林寶錚站在他的面前,飛快在編結的花環上掐了個尾,又低頭採了幾朵野花插在柳枝當中,作爲裝飾。她一擡手就將這新編的花環戴在了陸離的頭頂,滿意地看着他哈哈地笑:“我看你才更像大姑娘呢,扭扭捏捏的!”
說着,還伸手掐了一下他臉,大方說這個花環送他了。
陸離抿脣,飛快地拍掉她手,連連後退:“喂!都說了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的。”
他和她同歲,都是十三了,可不知道爲什麼這姑娘的個頭比他要高一小截,每次她一低眸看他,都讓他羞憤不已。
可惜,林寶錚從來不在意這些,一把握住他的手,拉了就走:“來來來,我再教你一遍,石頭子怎麼扔才能扔得遠。”
少年本來就不痛快的心,又被她勾了起來,任她將自己拽走。
到了溪邊,小姑娘讓他好生看着,隨手在地上撿了一塊石子揚手飛了出去!
小石頭很快掠過水麪,跳了好幾跳,才遠遠地落進溪水當中。
林寶錚回頭看着陸離,抱住了肩膀:“你來試試!”
陸離搖頭,泄氣地別過臉去:“我不想幹這種蠢事,回去了。”
他一把摘下頭頂的花環,給她戴了頭頂轉身就走,少女跟上他的腳步,又追了上來:“我在樹上,看你扔了好幾次……”
話未說完,少年頓足,她腳步又快又急正撞了他的後背上。
陸離氣憤地轉身,眸色通紅:“是,我扔了好幾次,我生氣,非要我說出來嗎?連你也要欺負我嗎?”
林寶錚眨眼,無辜地看着他:“我沒有。”
他一身青衫,真是又瘦又小,清秀的臉上因爲氣憤而扭曲着,通通的紅。
林寶錚最是怕見他這副模樣,反手將鐵鎩抽出來,一把提在了手裡:“誰又欺負你了?告訴我我非打得他提不上褲子不可!”
陸離抿脣,到底是被她這副護短的模樣暖到,他按着她的手把鐵鎩重新插入她背後的囊中,仔細給她髮辮上的兩根雜草抽出來扔了地上,一低頭看見她捲起的褲腿忙蹲下給她放開了:“你這是去草地裡打滾了?頭髮上都是草葉,姑娘家家的別一天到晚的喊打喊殺,不好看,我跟你說的話,你記住沒有?””
他纔是,一天到晚的嘮嘮叨叨。
女孩怎麼了?
林寶錚揉了揉眼睛,完全忽視掉他的說教:“你到底怎麼啦?你哥你姐他們又欺負你了?你爹總也不管管?”
兩個人並肩而行,少年低着頭:“嗯,連我娘都被他們說三道四,大娘不管我爹怎麼管。這也沒辦法啊,她是妾,我是庶出的,我爹那麼忙,怎麼有空管後院的事情,不怨他。”
她撇嘴:“很明顯,你爹不在意你,也不疼你。”
倆人下山,他一聽她說他爹的壞話,頓時不高興了:“你沒有爹,當然不知道了,當爹的哪能像當孃的那樣天天噓寒問暖,男人是要做大事的,明白嗎?”
黃昏快近,天邊的彩霞映紅了天。
林寶錚頓時瞪大了眼睛:“胡說什麼呢,我不是告訴過你了,我有爹!”山風吹過她的臉,少女想起記憶當中那個模糊高大的身影,唯有光頭還是那麼光亮,不由笑出聲來,“誰說當爹的不能噓寒問暖了,我爹不光待我極好,還會給我做好吃的呢,只是……只是這幾年我和我娘到處漂泊,沒回去看他而已。”
她腳步輕快,歡快的時候還當着陸離的面來兩個空翻。
當年的小寶兒,如今真正變成了林寶錚,這個名字伴隨着她的成長,也成爲了她的烙印。
兒時的事情,她大多已經忘記,身邊只有雙面的青布人偶和背後的鐵鎩常年伴隨着她,五年半的時間,李朝寧帶着她走遍了大江南北。起初邊疆有戰事,娘倆在那邊住了一段時間,可不到秋天時候,信陵君帶軍親征,很快平了亂。
朝寧帶着寶兒,隨即離開了邊疆。
她沿路救治過往百姓,在齊國當中以燕京爲中心點,走了好大一個圈。
一年前,娘倆到了常州,連日的大雨起了洪災,洪災過後生了瘟疫,李朝寧將女兒託付給知縣陸成風,一頭扎進了常州的瘟疫村裡。經過大半年的救治,疫情已經受到了很好的控制,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離開,只偶爾回到鎮上遠遠看一眼寶兒,轉眼就又是一春。
林寶錚在知縣家裡也呆不住,常常拽着他家的小兒子陸離上山下河的,倆人倒是親厚。
陸離的母親是陸成風的妾室,進門的時候還帶着拖油瓶弟弟宋君好,等他娘進門多年纔有了他時候,陸老爺已經有了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可想而知,怎能受寵。
他從來病弱,長得也秀秀氣氣的,林寶錚看不慣有人欺負他,常護着他。
凌秀山上風景也美,她不喜歡大宅院,常常一個人跑到山上來,吹吹風,撿點藥材,這小溪邊是她最喜歡一個人呆的地方,後來陸離找不到她,就上山來,一找一個準。
兩個人下了凌秀山,炊煙已散。
李朝寧在這一帶很有威望,陸家上下待她們母女都奉若上賓。林寶錚也從來愛笑,常得府中人的歡喜,可她越是和陸離親近,他越是受別人的排擠,兄弟之間總也不睦,時間長了,人前時候,少年總是避開她些,寡言少語。
街上百姓意外的多,不等到家門口,二人就發現了隨行軍隊。
縣衙的大門外,本該在郊外紮營的大隊人馬排出去了老遠,也不知哪裡來的貴客有如此的排場,陸離扯了扯林寶錚的袖子:“還是我先進去吧,咱們分開走。”
她從不強求,只是點頭:“嗯,去吧!”
街上好熱鬧,不少百姓遠遠觀望,小姑娘見陸離一到家門前就蔫了似得,到底不忍心又給人一把拽住了:“等等。”
少年回頭:“怎麼了?”
她想了想,笑道:“我娘常說,逆境時候莫傷心,傷心無用。你若是真不喜歡這裡,想着法子離開就是,隱忍着些,早晚有一天,頂天立地,看誰還敢小瞧了你!”
他讀聖賢書,常也想不開。
聽了她的話,竟覺自愧不如,臊得臉紅,忙掙脫了她手,快步往後院去了。
就像是有什麼窮兇極惡的人在追他一樣,總是這樣容易地臉紅,林寶錚抿着脣笑,更覺他這樣子十分惹人憐惜。
她站在街頭,隨着人潮觀望。
很快,不等她走過,一個男人在陸成風和衆位衙役的擁簇下,走了出來。
戰馬在旁,早有人牽了過來,他不知和陸老爺說了句什麼,飛身上馬。
高頭大馬上,此人身穿輕便皮甲衣,凌亂的長髮只簡單綰着,鬍子拉碴地也看不清樣貌,看熱鬧的人也多,這時候不知道誰撞了寶兒一下,有人來抓她的鐵鎩,她下意識站直了身體胳膊一拐,倒叫身後的人差點摔倒。
小姑娘回頭,扶穩了背後的鐵鎩:“別亂碰。”
說話間,有人打馬而過,她聽見馬蹄聲,再轉過身來,那人卻已經揚鞭遠去了。
街上的軍隊也有條不紊地隨之離去,林寶錚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只覺有那麼一瞬,這人看着有些眼熟。恍惚走到縣衙門口,陸成風還輕斥着身邊的人,見是她回來了,擺了擺手叫人都下去。
她上前一笑:“陸伯伯,這麼大的排場,是有貴客麼?”
陸成風平時就喜歡她,也是迎着她往後院走去:“是有貴客,寶錚今天課業都完成了嗎?”叫出她的名字時候,他自己也是愣住了,“寶錚,寶兒,那林大人找的人莫非就是你,是你們母女?”
林寶錚揚眉:“什麼林大人?誰找我們?”
陸成風此時竟然有些激動了:“林謙之林大人,你可認識他?”
林謙之,是什麼人?她真的從未聽說過。
她一臉茫然地看着他:“不認識。”
這句話說的可是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