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德何能,當得起長老如此一句“放過”。
思來想去,不過是有關功允一事罷了。
若我接受他的心意,他便入了紅塵再不回還,天行山培養他那麼多年,便是白忙活一場。
若我不接受他,他便是天行山獨一無二的大師兄,是無可厚非的接班人,亦是仙途無可限量的修行者。
原來如此。
如此結界召喚,其實真正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談話,其實是這個。
我將橄欖石收起來,收拾收拾我自己的想法。
“情之一字,羨煞許多欲入紅塵之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與前途、自由相比,其實無所謂高低貴賤,都只是人的選擇罷了。可長老如此言語,若和玲不照做,便是不仁不義?怎會有這樣的道理。雖我斷不會如此抉擇,耽誤功允的人生,可此事於情於理,只是我與他的抉擇,各位長老培養他多年,也不希望他成一個認死理的人,不論最後的選擇是自私還是大公無私,都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和玲會去勸解,但絕不會逼迫。”
其實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選擇功允的,只是不想他被逼行事。
我自己也不想被逼無奈。
一座仙山的存亡,我和玲的情感路何德何能將之揹負,不覺得太過荒謬嗎?
他們將我送這水天一色的結界中放出,我便落在了被日光曬得發燙的地面上,長裙鋪在落花之上,我卻被日光刺得睜不開眼,只聞到一地曬熟的花香味。
此處距髯行宮已有一段距離,太陽依舊高照,看來也沒有花費多少時間。
我起身往月行宮走。
也不知那倒黴的橄欖石主人是誰,想來不會是與我親近之人,不然那幾位老人家恐怕躲我不及,生怕我知道會做什麼違背天理的事吧。
那麼,很有可能是陸一函熟悉的人罷,或許是在神域,趁救彧琦之機,能尋到那人,輪迴之劫的最後,竟是在神域結束嗎?
月行宮安靜地可怕,可能是太陽太大,熱得發慌,便把什麼小蟲小鳥兒都曬得窩窩裡睡覺去了吧。
我躲在正門柱子後,仔細打探庭院中並無人影,便躡手躡腳地溜着牆邊走進去。
月行宮是天行山上客房最多的,於是我想要走到我住的那間屋子就有些困難,甚至目光一不小心撞上不想撞的人,一步之距,相視一片平靜。
我擡頭望望天,笑說:“早啊。”
他愣住了,疑惑地看了看頭頂已過正午的太陽,嘴角一抹笑意一閃而過:“早。”
我把目光轉過去,慌慌張張地繞過他躲回自己的房間。
心撲通撲通像是一羣小鹿追着我跑過似的,完全壓制不住,彷彿每一次呼吸之間,心都要跳出來似的。
陸一函,究竟要把我怎麼樣?
次日晨起,屋外陽光大盛,我便翻出在鳳引船中存放許久不見天日的衣物,拖出去曬一曬。
藍沫坐在露天涼亭下,對着曬乾的茉莉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從她露出真身,我與她莫名其妙地就疏遠了,或許這並不是我們疏遠的契機,但是看着她擺花茶的樣子,我還是沒能上前去問候一聲。
女孩子的心思總是最複雜的。
我正要回屋,便聽到門外大老遠功允站在門口喚我的名字。
陸一函出門的背影一怔,我心中也是一顫。
只因他喚的是:“阿玲。”
“我其實不大喜歡‘阿玲’這個稱呼…”
我自己的話語,如同重錘般敲在心上,幾乎要敲碎了,在用鮮血淋漓的手將碎成一塊塊的心握緊,企圖揉成原樣,可是這麼劣跡斑斑的手段,怎會恢復原樣。
看着那個背影,我不經意地幾乎要喊出“一…”,卻強迫自己把第二個字生生逼回去,對着灼熱的日光,眼裡淚打着轉,失笑。
我好不容易把神思籠回來,卻只聽懂了功允一大段話裡的後半段。
“師父說,眼前要緊之事除卻救回彧琦,還有,便是尋六界靈晶。靈晶乃一界生靈與空間相輔相成所形成的最高信物,日後若成功鎖了始軒之門,還需靈晶來維護秩序。你是袁琺族公主,袁琺王室是人族三大王室中唯一一個沒有斷了血脈的王室,不知你對人族靈晶,可有想法?”
最高信物,若是真能出現在袁琺,我倒是有幾個備選,一是小飛幺,作爲袁琺獨一無二但不會化形的神鳥,它當得上袁琺的使者之稱。
二是爲父王母后陪葬的靈巫象徵,玄羽,只是,我要怎麼不打擾父母安息且將之取出?
三是埋於煉蠱地下的承載袁琺地脈的不知名容器。
我幼時曾聽聖姑說起煉蠱下埋着容器,後來人魔大戰,那容器出現又瞬間消散,我才知道原來是承載地脈的。
眼下,先救回琦琦,再回人族,一向聖姑請罪,二取人族靈晶。只是…
“你與瑕冪去與那神使商討一下,我們該何時出發救彧琦。”我不大方便跟他同框,恐心思神遊,耽誤正事。
功允猶豫了許久,才道了句:“好。”
他們動作倒是快。已商討好時間。
鳳引船倏然展開,我彷彿已許久未見到,如今藍沫變成了大姑娘,每次變身,性情都要大變,我便收拾出鳳引船中一間空房間,引她獨居。
看着她害羞靦腆福身感謝的樣子,我一瞬間還有些懷念以前在我懷裡打滾撒嬌的她的。
三大雲峰下下了船,不由得有些念及往事。
當時此地,藍沫還是一隻渾身散着魔氣的鳥兒,我坐在一個山洞裡,爲她驅除魔氣,她此刻,像是回憶起當年在此處受的靈氣衝擊似的,竟有些顫抖。
我將她往懷裡抱抱,她怯生生地看了看我,纖細的聲音喊了一聲:“主人。”
我也是重感情的人,聽得她這麼一聲,幾乎要感動地哭出來,若是穎兒此時也在,該有多好。
我撫着她的臉,輕輕地說:“以後叫我姐姐吧。”
看着她這樣一身白衣嬌嬌弱弱的少女樣子,我很是樂意多一個妹妹。
陸一函書信一封,飛過高高的鳳鳴山顛,不一會兒,便有神使接引我們順着狹窄的小道,一步一步穿越過三大神峰。
鳳鳴山上,似有嫋嫋煙霧,來接的神使說,大將軍逝去多時,月琅公主感念他爲六界的貢獻,特在修行之際,以神域四重花之力祭奠大將軍。
我凝眸向高處望去,幸哥哥的屍身魂靈早已消散,化作原身的寶石或許也以已入了某個特定之處,在最後結局來臨之際,一怒燃六界。
我垂下頭,無奈地笑。
我的結局,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我清楚得很,作爲靈石但是能逃脫死劫的,唯有各族的繼承人,如陸一函,功允,小琉兒,月天城。
而我,早晚有一日,會再死一次。
藍沫似是發覺我心底的不快,握緊了我的手,我扭頭一笑,卻看到陸一函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如果沒有基幸,我與他怕是早已鑄成大錯。
如此也好。
如今我已回還,當年的創傷早已消失不見,即便心中有記憶,倒也是輕笑一聲皆可拋。
“阿玲,”功允握了我另一隻手,“若身體有恙,我陪你去休息會兒可好?”瑕冪在一旁瞥了他一眼,輕“哼”一聲往前走去。
我忙把手抽出,道一句“無礙”。
如此逼人的靈氣,於我確實有些不好承受,不過比起彧琦在那火焰中受苦的疼痛,這還算不上什麼。
走在通幽小徑上,遠遠就望見山崖下,陸一函曾給我畫出的宮堡。
原來比我想象得要大的多,周遭雲飛霧繞、百花競豔,是一場與仙境的邂逅。
我偷偷瞄了他的背影,白霧掩了他的腿腳,若他某日換了一身白衣,可能會與這景緻更爲相配…
可若我與他相距更遠,看不到那場景,會有些難過…我擡頭望一望鳳鳴山顛,其實如今的我,沒那麼容易被各種魅心術迷惑的。
月琅站在一朵豔麗無比的花前,那花紅似血橙如橘紫如霞,想來便是一花四命的四重花了。
原來神域聖花竟有半個山壁大小,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它,逃離月琅緊盯的目光。
“尋玲姑娘前來,不爲別的,只爲將這些交於你。”月琅雙手攤開,便有一綠一黃兩顆寶石向我飛來。
那盒泥塑的小人中灰暗的便有這兩位,一位是基幸,一位是那個魔族第四冥衛士希玉,因緣際會,他們同璽哥哥那樣已做出了犧牲。
我心中一痛。
“神女殿下可是盡全力留過他們的魂魄了?”只不過,定然留不住。
月琅眼角閃過一絲悲慟:“命運罷了,只希望所有人最後能死得其所。”
她說着,嘴角蔓延出一絲笑意:“我會直接將你送到火焰的邊緣,希望你能把這無窮無盡的犧牲終結。”
這句話裡的沉重,我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體會。她與基幸相戀千年,到頭來卻仍是分別。
有些命,始終改變不了。
一陣亂花迷了我的雙眼,再度睜開,眼前是一片火海,這便是與冰窟相對的焰谷。
我實在記不得當初自己在冰窟中碎成一塊塊是什麼樣子,也不清楚彧琦被囚於此又是何等模樣。
玉笛一出,我正準備飛身而上,卻看到玉笛上掛着的那隻綠色的環,人族的祝福環,即便是聖姑大人煉出來的,也不一定承受得起這神域靈氣極重的天火。
我將它取下埋在一棵樹下,若我一去不回,總好過它給我陪葬。
這火實在厲害,我的衣襬被燙,轉眼間便化作無色無味的煙霧,縈繞我周身,將我的靈力吞噬掉一部分。
若照這樣下去,還未找到彧琦的位置,怕是我的靈力已全被吞噬,掉入火海魂飛魄散。
我本想轉身回到谷邊,卻周身脫力,靈力被束縛,這焰谷靈氣太盛,纔會把靈氣低於它的全都吸入腹中。
若彧琦不是火珍珠,便早已灰飛煙滅了吧。
這些巧合,真的是命中註定。
可我已回不去。
再多掙扎,不過是越掙扎被灼傷越多。
我仔細想了想解決辦法,唯手中玉笛光芒不見,若是將玉笛化作玉鏈,可否將我拉出?靈力一動,化倒是化出了,就是不知道牽哪兒。
我一瞬間有些心灰意冷。
突然間,從谷邊順着玉鏈傳來一陣青綠色的火焰,將我團團圍住,一個用力便拉了回去。
待我周身冷卻,纔看得清周身火焰,原來是一個功允。
那火焰,是他的青龍蠟炬。
“對不起,我有些衝動。”我對着他們說,唯獨不去看陸一函的眼睛。
即便從懷中取出寶石交給他,我亦將目光與他錯開。
“無妨,看來要救彧琦,需要智取。”功允說。
我看了他一眼,腹誹着,什麼智取不智取的,只要抗得過這些靈火,硬撞過去也可以。
只不過,我抗不過。
陸一函不言不語。
此處是神域,若能得傳說中憂磬王相助,想必救彧琦並非難事。
可菲婭邪都不能入冰窟,這焰谷,怕是神域諸位,也是靠近不得。
彧琦是爲救我才落入此地,而我當初是落入冰窟之中,若以冰相護,入此地,可否?若冰不成,那麼…
“折水…”瑕冪清冷地說道。
“師妹你說什麼?”功允忙問。
瑕冪說:“世間萬物,相生相剋。焰谷天火克冰窟寒冰,會化作折水,那若要熄滅天火,用什麼?”
我喃喃道:“折水…”
我從折水中復生,若我祭入天火之中,天火會毀損大半,可若真是如此,冰火便會不平衡,是會造成危難的。
但若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呢?
“我去。”我說。
“我也去。”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藍沫,一個是功允。
陸一函思考許久:“我自幼在神域生存,也曾在宮堡文籍中查到關於天火的資料。舉大地之力與天火抗衡,更能保住她的性命。還是我去吧,你們在此等待,若有變故,也好相助。”
我回看了一眼藍沫和功允。
陸一函說的沒錯,他可能會有辦法,而他們去了也不一定就有意外收穫。
焰谷中,重重烈焰幾乎要將我體內所有水汽吞噬,我們隨着上雲劍撐起的屏障緩緩下落,我看着他的側臉,漫不經心地問一句:
“你查的那些關於天火的資料,其實是騙他們的吧。”
他的身形一僵,像是被我戳中了。
我扭頭看着谷邊,他們幾人身影已模糊,腳下的上雲劍已愈漸滾燙。
“我會好好救琦琦的,她那麼努力地救我,我又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我輕輕嘆息,可陸一函依舊不曾回話。
他可能真的厭惡於我,當初救我護我,不過是爲着一份仁義罷了。
周圍的熱度逐漸提升,我有些頭昏腦漲地。
我的血應該能把這小小的屏障變得清涼一點。
於是便化出玉劍在腕上比劃許久,想着應該是血流涌動的位置,卻怎麼都用不下力。
突然一隻手伸來幫助,玉劍往下一按,切入皮肉的聲音被淹沒在天火燃燒的聲音中,屏障變得粉紅,隨後鮮紅,我覺得清涼許多,便胡亂拿私下一塊布包了傷口。
可能是太熱了,今日取血竟一點兒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