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宮中的液風吹得無比和暢,日光透過厚厚的冰層水層落進來時,再熾熱也變得溫暖甚至無感。
我將陸一函邀請至波瀾不驚的湖面上,珍珠冰蔓延在湖面上,是一層消不散的水霧。
“我還想,對你說些話。”
我心意已決,最後一次,有些話再不說,我只怕沒有機會說了。
周遭水汽蔓延,五光十色的氣泡吹得到處都是,我看陸一函的臉都覺得異樣模糊。
他處事,從來應變不驚,卻在對我一事上,若即若離忽冷忽熱,我以前真的想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我在其中,究竟是什麼位置,爲何我失憶之時他百般追尋,我尋回記憶後他又將我推離,到底我父王之事,是真的還是他杜撰出來的。
若是真的,他便也是我的仇人了,我們之間終於還是弄不清楚到底誰欠了誰。
我好不容易將他深藏心底,可爲什麼總有些牽絆將我們推到一處互相傷害?
“說吧。”他此時笑得輕易,也笑得很遠。
“我…”我低下了頭,話到嘴邊,卻有些猶豫。
“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你,喜歡到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笑着打斷了我的話。
我愣住了,擡頭將他凝望,眼淚卻不住地流下來。
如今時節,再聽這些話,心中是無限淒涼。
有些話聽起來很動人,不過再動人,也是無用,無用就等於沒有結果。
即便是我與他鋪蓋了那麼多前因,似乎終得不到一場後果。
“我會忘記了以往發生的一切,可我還記得,你說你曾傷了我父王。”這是我心中最難懂之事,“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
他暗自搖了搖頭,將我想知道的那個過程講述給我,我彷彿能看到父王向他講述那些事情的畫面。
至此,我終將心安。
可即便我已知他當年傷我父親的真相,其實確實是誤傷,可是紛繁複雜的事情之中,我已斷然不能回頭。
我說:“我大概,喜歡了你很久,即便是我曾經一直以爲喜歡的是基幸,我也不曾停止過與身體裡月琅的一魂的抗爭。我讓你傷心過,也讓我自己曾經錯過,近來,我已恢復成本來的自己,而我們之間不知不覺間隔開了一條深淵。”
他將手伸向我,卻也終於怔住。
大概是我與他,都是善於動惻隱之心的人。
蘭森湖彧上水汽氤氳,他在層層水霧中越來越模糊。
我曾經將他推開多少次?好些次罷。
他又曾將我推開多少次?亦是許多次,我們互相惦念,卻無論如何都有放不下的東西。
更何況璽哥哥已逝去,在結局到來之前我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是生是死。
他猶猶豫豫地轉過身,緩緩道一句珍重。
忽然間已明白自己不該如何。
或許除了這句珍重,我與他之間再無話可說。
如果很輕易便得珍重,那我此行又有什麼意義?
再見,或許不止是物是人非,或許他會將我親手殺死。
功允早已隨藍沫歸來,看我站在珍珠冰上,他也看了許久。
直到陸一函轉身消失,他才上前將我指尖一握。
我回頭望他,卻難得見他眼神中涌現出一絲迷離。
功允嗓音深沉:“阿玲,忘掉他吧,你若要復仇,我幫你便是,仙界三山與人間萬衆,力量足以與之匹敵,我唯獨怕你化身成魔。”我驚了驚。功允他何時將我如此想了?
他輕輕觸上我的眼角,在我側臉劃過,可我早已無氣力離開此處。
“自你歸來,行事風格大變,周身氣息也不再如當年純淨。你自己心中定然是清楚的。”他說。
我確實清楚。
我沒有多少時間揮霍,將我該做的做完,我不入魔,入魔的,就是穎兒了。
可功允即便知道,也依舊如此地陪在我身邊,自我完全恢復開始便從未離棄。
可是,當初,那個人也說過要一直陪我的。
我神思恍惚地回了句好,功允便歡喜地擁我入懷,我甚至不知道這般誆他是對是錯。
直到他低頭向我靠近,我下意識地將他推開,他眼中無盡的錯愕讓我無地自容。
“給我些時間,有些準備比較難做。”
我和他都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被珊瑚礁咬了之後,我就時常被蘭森湖彧中的珊瑚羣幻境困住。
卻在無意間入了誰的幻境,幻境自過去至如今。
是一個人故事的開頭。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功允的故事。
他是天行山的繼承人,是天行山孕育了一千多年才誕生於世的仙胎,是象徵功成名就的靈石使者,怪不得三位長老那麼擔心我會誤了他,可他們當初爲何還要將他送入仙障與我相遇,沒有因,便不會有果。
即便有此因,我也斷不會使那些我不想要的果滋生。
眼下,還剩一個因果不曾了結。
魔族動盪不安,完整一個輪迴的時間即將來臨。
他們要去尋最後一個靈石使者,而我要將我所知道的隱瞞,才能做完所有我想做的事情。
我與藍沫、功允,再入千時羣山。
沒有料到,小琉兒就在我們動身前趕來,在珍珠冰蔓延開的水霧之上,淚眼汪汪地將我望着,捧起我被銀蚌封住的左手,言語淅淅瀝瀝地落下:
“我這纔多久未見你,你便將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她將功允望了望,“你可是說好要照顧好她的。”隨後又對着藍沫:“藍沫自然無錯,錯的是她自己,一點都不珍惜自己。”
我輕輕剜了她一眼:“小琉兒,你近來真是越發嘮叨了。”
她掩了面十分哀嘆道:“唉,師妹大了,師姐的話,就不中聽了。”隨即又笑道:“我是坐天城的扇子來的,還帶來了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她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信上畫着一支清淡的合歡,未曾上色。
我從玉笛上借來顏料,在合歡上,塗上一圈淡淡的紫色,信箋就此打開。
“你們姐妹私語的方式倒是特別。”小琉兒在一旁笑道。
“日後你我若是不在一處,也可這般。”我笑回。
信中所言,聞着傷心,見者泣淚。
“許久未見長姐,不知長姐是否安好,十分掛牽,念及長姐不在一處長久停留,穎也是如此,便是書信相往,也恐怕長姐收不到穎的信。
今次,妖醫妙手,妖王大喜,雖知長姐忙碌,卻也想借此機會見長姐一面。聽聞藍沫飛行之術已接近六界無敵,想來若是能偷長姐浮生半日,穎心中也是竊喜。
近來新得了一批外域紅果,穎會留之,以待長姐。”
信已看完,字數不多,言語乖俏,卻惹得我憂愁陣陣難以排解。
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她如此之久,第一次想見她卻不敢見,甚至連想念都不敢。
我噙着眼角的淚,笑臉對上小琉兒關懷的表情,她抿了抿脣,將我抱一抱:“會好的,等到一切都過去了,會好的。”
是會好的。
事不宜遲。
藍沫賣力地往前飛,小琉兒賣力地給我寫藥單,還從小包包裡掏出一捧又一捧的藥果,直到我嘴裡手裡懷裡無處可塞,才唉聲嘆息待會兒繼續。
她將我完好的手放入一絲巾帕中,巾帕上如同澆了冰水,又如同是用銀丹草浸泡而成,舒服異常。
她神色愈發嚴肅,號了號脈摸了摸額頭,忽地問我:“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做夢?”
我點了點頭。
其實以前也經常做夢,夢裡夢吃到很多在宮城吃不到的小吃,夢裡還能十分神勇,夢裡敢做一些平常不敢做的事情。
不過近來的夢確實奇怪,毫無邏輯,天馬行空,重點是,還有點兒嚇人。
比方說昨天夜裡,那株珊瑚追着我要咬我。
“你好像…成了那株咬你的珊瑚的執念…”小琉兒如是說。
難不成因爲我經常換血,所以肉質鮮美可口?
小琉兒搖了搖頭,目光向下一瞟,原來已經到千時羣山了。
我記得,十果送我的劍笛,似乎掉在六界仙障之中了。
豈止是劍笛,那根紅簪亦隨我入六界仙障後不見蹤影。
我想尋回劍笛,卻再不想尋回紅簪。
功允波瀾不驚地將一柄劍笛放我手中,我卻不知他何時取回的劍笛,更不知他當時是如何將碎落的劍笛修復。
每每想起六界仙障,對他的愧疚就多了幾分。
十果他們似乎都遷到了靈猴族處居住。
藍沫帶着我們,經過那些被寒冰籠罩的地方,一瞬間有些心痛。
往事不堪回首,舊地重遊,自然多是愁思與哀痛。
“看紫姐姐如今身體無大礙,阿司定然十分欣慰。”十果等在一棵溫婉的大榕樹下,笑着說。
阿司儘管欣慰,我卻不能眼見他的欣慰。
我此時歸來,想必十果已不會再做什麼隱瞞,靈猴族的青草綠樹一一作證,我確然想把欠這片土地的,一一還上。
十果爲我們選了一處遠離村落的槐樹作爲居住地,並與我們一起選了個明媚的日光,一同解些陳年舊事。
那柔美陽光下的草坪上,我將我那被彧琦的蚌護着的手放在被日光溫暖着的清水裡。
銀色的蚌時不時會吐出個泡泡,十果溫溫地笑着,他說,他要告訴我們的,是一場很多年的故事。
千時羣山是一個圈,從六座山分域而立閉合成圈,到天行山中每每發生的故事閉合成圈爲止,時間空間,都是個圈。
至於這圈的源頭,他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一個白衣皚皚的人,被困在此地,見此地苛於生命,便施法畫了個結界,畫出了一場無休止的輪迴。
而這個輪迴圈的時間,爲一千兩百年。
所有生命在這一千兩百年內經歷各種生死劫難後不斷輪迴,每個生命都會在這一千兩百年中出現一次,經歷相同的事情,相同的命運,走向相同的終果。
自然,會出現很多意外,譬如本是猴人族的月天城魔化超脫輪迴後,便逃過了這個命運。
至於千時羣山爲何常以千時饕猴族聞名,大約是因爲本是饕猴一族,兩族食司祭司鬧了矛盾,纔將兩族分開,且饕猴族被靈猴侵佔了結界更強的領地,便進行年復一年的遊戲,希望分出勝負,回到家園。
猴人族可謂千時羣山中最爲悲慘的一族。
饕猴將幾千年前拘禁的人羣訓練成奴僕,稱猴人族,出生便在右腿內側離膝蓋三寸之處刻印上饕猴族奴印,爲一鑽心圓。
若不是月天城超脫輪迴,到如今猴人族都不會有地位可言。
十果笑了笑繼續說:“自然,超脫輪迴的,還有十果與阿司。若要千時羣山的猴族繼續生存下去,並結了輪迴,其實很簡單,將結界修復,將魔族滅族便可。因爲將猴族丟到此地的,就是玄冥王。”
我恍然想起冥水族,本是居於汜水河,後被驅逐到雲空,也是遠離家園。
故居的執念如此之深,那若是日後人族換了居住地,可否也會如此?
這一夜,做的夢有些輕,輕到我知道是夢,周遭雨聲不斷,夢中皓月當空,我看見自己坐在仙柳下,紅珊瑚手持虹練將我指着,既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
她說:“如果,盡全力,攜諸靈,將魔族滅族,輪迴就此結束,千時羣山中死去的生靈不會再回到世上,可是不滅魔族的話,過了一千兩百年又是一個輪迴,他們還會再出來禍害人間。爲了救千時羣山的生靈卻讓其他族羣再次經歷塗炭,值得嗎?”
我隨意地笑了笑,一樹合歡灑落成雨,化作我身邊馨香的火焰:“沒什麼值不值得,如果有扭轉的契機,我會去做的。”
紅珊瑚的練已纏上我身軀,並且步步緊逼。
她說:“然後,你還讓師兄幫你收拾爛攤子?你要去冒險,爲什麼總要拖累他?”
我鼻尖一酸,我怎會想要拖他下水?有些該做的事情,我會去做,自然不勞煩他人。
那條練將我勒的生疼,一時氣息不足突然醒來,卻發現果然是個夢,夢中人雖已逝,果然容易作爲我的心魔出現,世事滄桑變幻,即便我不認爲自己奪了她所愛之人,卻也終究有些愧對於她。
有些自責的話到了脣邊,卻被我自己生生嚥下,在夢中,藉着他人的面容,才能對自己說出。
“你果然…入了已死之人的夢。”小琉兒在一旁說道。
我驚了一驚,坐起身來卻是腰痠背痛,像是被什麼碾過似的。
“小琉兒,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