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線兩側,一重天,一重地,馮妙君看着,一時不知哪個纔是人間。
只從金浚城的位置、規模和建築羣落來看,馮妙君就知道這地方相當富庶,出門就是大河,身後有平原良田,地理位置優越,路也修得整齊平坦。
大河流到這裡就分作了無數涇流,像是滋潤桃隱平原的血管。這是魏國境內爲數不多的大平原,全國糧食和賦稅,約有五分之一來源於此。
雲崕讓馮妙君遞了信物過去,金淩城太守就聞訊趕來,將二人奉作上賓。
之所以不是奉作“上峰”,雲崕是國師但不是官兒。
他引兩人入住自己府中風景最別緻的春源別院,此季推窗也能望見點點寒梅。院中有口暖泉咕嘟不停,帶出來熱氣氤氳,住在此地的貴客可享泉浴。
雲崕穿過一處湖石堆砌的假山,忽然笑道:“柯太守,你這府上珍瓏雅緻,不輸王都權貴府邸。”
柯太守趕緊打了個哈哈:“俱是前任太守留下,我也未修改,就是多添幾分野趣。”
雲崕笑而不語,馮妙君卻想起來路上這人跟自己說過,金淩城的前任太守陋規進出太過,被王廷罷了官。都說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何況本地這樣富庶?
柯太守仔細作陪。雲崕身份超然,即便沒有做官,對整個魏國的影響也是舉足輕重,平時像柯太守這樣的官兒,連他身邊都挨不近。
雲崕也不需在地方官面前擺譜,柯太守接他問答幾回,心想國師大人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麼不好伺候啊?當下小心翼翼道:“國師大駕光臨,對金浚城可有指正?”王師如今駐在冀遠,國師孤身跑到數十里外的金浚城,這是什麼緣故?
“有。”雲崕點了點頭,“我從前就來過這裡,今回再至,金浚城的年味兒不足。如此佳節一年也就過上一回,換了個太守,竟然越過越簡單了。”
“呃?”柯太守哪知兩句謙詞換來這一頓數落,不由得呆住,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道:“是這樣,如今戰事頻繁,王都三番五次下了嚴令,過年從簡……”
雲崕呵了一聲,大步往前行去。這會兒也到春源居了,他話也不說,逕直走進去,將柯太守晾在外頭。
柯太守站在原地,滿面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馮妙君笑着安慰他:“我家公子只是說笑,太守不用放在心上,他對這地方滿意得很。”山水、花草、靈泉,都佈置得別具匠心,就像柯太守說的,饒富野趣。如果這真是前任太守的手筆,那麼這人除了是個大貪官之外,也真是個妙人兒。
要是不滿意,雲崕的表現可不會這麼“柔和”。
話音剛落,春源居里面就傳出雲崕的喝斥:“在外面杵着作甚,還不快進來!”
她給了柯太守鼓勵的一笑,轉身一溜煙兒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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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麼款待雲崕,這問題險些讓柯太守撓破頭。國師在王都什麼珍饈佳餚沒吃過,金浚城的物料再豐富、食膾再細緻,能和都城相提並論嗎?
不過他也是個會來事的,偷偷將馮妙君找來請教,遞過來的也不是金銀這等俗物,而是一支制工極其精美的釵子。倘是一般的花蜂蝶圖案,馮妙君也就拒了,可是柯太守呈上來的這一支實在很對她的胃口:
它選用的是月下花開的主題,一弧新月如鉤,是以硨磲磨就,下部花開兩朵,都以銀絲掐形、寶石嵌瓣,一朵是粉嫩嫩的桃花,一朵是藍瑩瑩的矢車菊。這三者放在一起,便讓人覺得月下花開、風過留香,清冷中還透着兩分暖情。
這就是陋規。馮妙君把玩幾下就毫無心理負擔地扎到自己發間,知道以後這種事兒只會越來越多,也算是跟着雲崕的福利。
她從戰亂區過來,素着滿頭青絲,釵子扎入發間,柯太守只覺美人珠飾交相輝映,更添幾分容光懾人,不覺看直了眼,心下暗羨國師豔福不淺。
此女有傾城之貌,也唯有跟在國師身邊才得保安然無虞。
看在他這麼有誠意的份兒上,馮妙君也就指點了柯太守幾樣,他跟着問道:“依馮姑娘看,國師大人可是覺得城裡不夠熱鬧?”
她想了想:“是吧。”
“那國師都喜歡什麼?戲班子,還是雅集?”他好去安排。
“呃,並不是,等我消息吧。”她下意識覺得雲崕不會喜歡這些,他好像沒有這麼高雅?“您有何求?”不然何必這麼眼巴巴來討好國師?
柯太守笑開了:“去年蕎河漲水了,淹掉不少地。你看,能不能請求國師今年往這裡多調派些元力,保我們風調雨順?”
馮妙君笑得更開懷:“這不是小事一樁麼?”
……
太陽還未下山,晚膳就來了。
雲崕不喜歡與外人一同用飯,所以這一桌子只有兩人,其他僕婢也都被趕了出去。
四菜一湯,沒做什麼昂貴物料,顏值擔當也不過就是一碗紅豔豔的櫻桃肉,然而酸甜恰到好處,嗜甜的國師大人連挾了好幾箸。
他臉上神色淡淡地,於是馮妙君知道他還算滿意。
然後就是一碗川芎白芷魚頭煲、一大盅隔水慢燉的胡椒豬肚湯。都不是什麼貴重玩意兒,但吃下去暖心暖胃,活絡生血。雲崕喝上熱騰騰幾口,臉上好像也多了幾分血色。
馮妙君知道他舊疾這一回還未好全,正需要些暖身的食物,遂笑道:“柯太守看起來真懂得看人下菜,這人在官場有前途啊。”
“是麼?”雲崕瞥她一眼,箸尖指向最後一籮魚生,“這也是看着我下的菜?”
這可是生魚身上片下來的薄肉,底部堆着冰,這寒天臘月裡看一眼就讓人從頭凍到腳,跟“暖胃”可沒有半點關係。
“呃,馬有失蹄嘛,他畢竟不是您肚裡的蛔蟲。”
雲崕皮笑肉不笑:“我看倒像是蛔蟲跑去告密。”
她眨巴眨巴眼,只作不明其意,內裡毫不心虛。喜好魚生的不是雲崕,而是她,柯太守既然問起,本地的魚生又有講究,她何不假公濟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