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中六刻,衣服半乾,雨漸漸停了。
姐弟倆緊緊牽着手,跟在那劉大康的師妹江寒身後,離開了破廟,抄近路,拐上官道,往落霞鎮而去。走了兩三刻鐘,纔看到屹立在青河邊,橫跨逐漸變細的青溪,背靠着小落霞山的青石城牆。
落霞鎮是個不規則的四邊形,南北最遠約有九里多,東西最遠約有四五里。
這裡的城牆據說是鎮上富戶們集資,修葺了三年,於六七年前才徹底完工的。
城牆分三段,分佈在西北,東北與南面,南面其實也分了東南與西南。
西北面的城牆,在落霞山與青河之間的平地上,這段城牆有一個北門。東北面的則靠近小落霞山,橫跨青溪小河。從東南到東北,富戶聚集,卻又不如西面靠着青河有天然屏障,因此這段城牆是最好的。
城牆從東南以近七八十度的銳角向轉彎,大約一里多遠到達河邊。這裡有個南城門。
挨近城門時,三人才發現,南城門口站着十數個,身着巡檢衙門役服的官差,正在認真的檢查進城和出城的人員,不知鎮上又出了啥事引得這些巡檢衙役嚴陣以待。
穿着一身男裝的江寒,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芸娘姐弟倆,瞧着兩人的狼狽樣,想到他們肯定沒有路引,這樣走過去就是送上門去挨抓的。
“咱們從小落霞山上走,我知道一條小路,保證不會被抓到,咱先從那裡進了城再說。”
三人悄悄沿着城牆轉了個彎,匆匆拐到城牆橫跨青溪的地方。這裡不僅有河,對岸還是一處涯壁。
城牆邊的河道雖才三四丈,那涯壁卻是高十數米,幾近垂直,怪石嶙峋。河與崖交疊處,滿是一米左右高的灌木叢,向着崖壁的方向,層層疊疊,蔓延了五六米。灌木往上就是青色怪石,石頭上長滿青苔,要想從那裡爬上去,根本就找不到落腳處。
難道她想從這河下面潛進城?
芸娘和弟弟早已疲憊不堪,姐弟倆面面相覷,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前面的江寒姑娘沒管他們,說道:“來,我一個一個帶你們過河。”說完她自顧自地下了水。
原來不是潛。
姐弟兩互視一眼,姐姐推了推弟弟,讓他先去。
三人過了河,江寒又貓着腰,在灌木叢中穿來梭去,一眨眼消失不見了,緊接着,一個興奮的聲音傳來:“找到了!快過來!”
渾身溼淋淋正呆楞的姐弟倆,回神望過去,就見站在灌木叢中的人,正朝着他們使勁揮手。
“這裡有一個秘洞,我去山上散心的時候,意外發現的,咳,其他人不知道!你們剛纔可是以爲我要潛?那可行不通,城牆下面立了鐵欄杆的。”
洞裡光線很暗,姐弟倆只能循聲靠過去。
“往上走個十米左右,右拐,再上去一點就可以找到一個通往山上的洞口。路很陡,你們跟緊我,爬着走,眼睛一會就適應了,你們自己小心點。”
一刻鐘後,三人渾身污泥的,從掩在灌木叢下的,不足三尺的小洞口鑽出來,修整好洞口的樹叢,匆匆爬上一個小斜坡,穿過一片怪石羣,又走過一段緊貼山壁的兩尺寬小路,兩個轉彎之後,眼前才終於開闊起來。這裡只有零星灌木,長着青苔和小草的小坡起起伏伏,蜿蜒着往下,比之前的路好走了不少,三人都鬆了一口氣。
“從這裡進鎮,只要巡檢不上門搜查,你們就沒事了,不過這個洞口你們可得保密!”
“謝謝你!我們誰都不會說!”
“謝啥啊!這不算啥,我這人最是狹義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
“謝謝!江姑娘,好人有好報,你救了我們姐弟,我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說什麼報答啊!我看起來是那種挾恩圖報的人嗎?——還有,在外面最好叫我江大哥,不行就直接叫我江寒!”只見前面的人,突然神秘兮兮地轉過頭來,悄聲說。
“江……江大——哥?”
“誒!”她心滿意足地回正頭,緊接着又回過來,朝着姐弟倆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咧嘴笑道:“當然假如你們家裡人找過來時,非要給我銀子什麼的,我也是不會拒絕的,哈哈哈!”
“實話跟你們說,我現在真的很缺錢呢!”
“……最好是那種十兩銀子一個的元寶,要是金元寶那就更好了,哈哈,我還沒見過真正的金元寶呢!”
“……”
芸娘聽到這些話,知道她是在說笑,卻沒有笑的心情,只有惴惴不知所措的黯然。
假如文嬤嬤回不來了,她和弟弟就只剩下孃親縫在中衣裡的那些銀票了——嬤嬤說,銀票不要隨便露出來——那不到萬不得已,肯定不能讓人知道。
她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娘說,那些黑衣人是族裡派來的,娘肯定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他們。他們不能回去族裡,但外祖就娘一個女兒,外祖外祖母過世後,那些別房的舅舅也不會是他們的依靠。他們只能靠自己了!她能行嗎?
一瞬之間,一家人就只剩下她和弟弟,而身後卻有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的殺機。她感覺未來就跟這傍晚的天色一樣,一點一點晦暗,讓人顫慄的漆黑從腳底往四周蔓延過來,讓她不能呼吸。
她的雙手,漸漸攥緊,側頭瞥到弟弟盯着她的擔心眼神。她深吸口氣,鎮定下來,鬆了鬆握着弟弟的那隻手,在一切平靜下來之前,她只能相信並緊緊抓住,這位江姑娘伸出來的援手,尋機再做打算。儘管,她心裡期望劉大康能領着官兵及時趕上山賊,乞求菩薩保佑文嬤嬤能有命回來,讓她至少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但是……
想到這裡,她疾步上前,伸手扯住江姑娘的衣袖,表情誠懇的說道:“江姑娘你放心!等文嬤嬤回來,我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們的!雖然可能沒有金元寶給你,但是我們還有些錢財在文嬤嬤……”
“哎呀,我開玩笑的啦,不是真的要問你要金元寶啦,你不要想這麼多啦!”
“不,你們救了我們姐弟,要什麼都是應該的!只是,現在我什麼也沒有,但是我可以給你家做工!我可以洗衣做飯的,我的繡藝還不錯,我還讀過些書,會寫會算……”她不怕她求金銀報酬,只要她對他們還有所求,就不會輕易丟下他們。
“哎呀,真的是開玩笑的啦!咳咳,我師兄已經去衙門報信了,我只是順手幫他把你們帶進落霞鎮而已。最晚明天就有消息了,用不了幾天,等你們的親人找來,你們就安全了,哪用得着你給我傢什麼工哦。”
“不管怎麼樣,你們救了我們,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報答是應該的!”
“哎呀,等你們的親人來了就好了,現在不用想這些啦!雖然我是有些缺錢,但我可不是那種隨便一點小事就攜恩求報的人!——你就當我剛說的話是個屁,放了就好了哈!還是趕緊趕路吧!”江姑娘有些尷尬地聳聳肩,迅速往前拉開了些距離。
“如果是文嬤嬤以外的人找來就麻煩了,我爹和我娘都不在了,娘說那些黑衣人很可能是族裡的人派來的。”小安着急地開口,他聽到江姑娘的話,很擔心她把他們隨便交出去。
“……你說啥?什麼黑衣人是誰派來的?”前面的走開的人,聽到這話,頓住又回身,愣眼望着他們,“你的意思是不僅有山賊,還有你們的族人派來殺你們的黑衣人?”
“……”芸娘下意識地將弟弟往身後一拽,抿脣緊張地看着她。
“天哪,你們這是什麼運?!不僅被山賊搶,還有家族仇殺啊!——那你們家是不是特別有錢?那種什麼地方首富之類的人家?”只見那江姑娘眼神一轉,面上溢滿興味。
“你,你問這幹嘛——我家,我家沒有多少錢——你,你們搭救了我們,想要報酬,我們以後會給你們的!”姐弟倆被她的表情驚到,往後退了一步,開始懷疑起來。
“不是報酬什麼的啦!”那江姑娘聽完他們的回答,不耐地揮揮手,露出一臉的思考模樣,“沒有多少錢?那你們的族人幹嘛追殺你們?不應該是,你們家很有錢,但是你爹爹沒了,族裡的人想霸佔你們孤兒寡母的千萬家財,於是派來殺手,追殺你們嗎?劇情不都是這樣的嗎?你們沒錢,人家追殺你們幹嘛?還都是一個祖宗的!”
“……”
“還是說,你說的沒多少錢,只是你說的?在別人眼裡你們是大富之家?”
“我家只是小康之家,不是什麼大富之家!我爹爹只是普通的生意人,沒生病前,我們家在府城只有5間鋪子和一個貨行,我們在城外也只有100畝地——但是,給你跟你師兄一些報酬還是給得起的。”
芸娘不知道她說這些話到底是什麼目的,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將家裡的情況說了——不管她家裡原來是什麼情況,現在她身上確實沒錢,但是,等她跟弟弟安全了,他們也是付得起報酬的。這個人雖然說話奇奇怪怪,但看起來不像是大惡之人,希望她關注劫殺只是爲了以後能拿到銀子,而不是糾結會不會惹上麻煩,這樣至少她不會害怕得就此丟下他們姐弟。
“不是爲了錢,還遭到劫殺——那你們家就是握着別人的大秘密,別人欲將你們滅口!”
顯然這個江姑娘沒有接收到芸娘內心的信號,她只是對劫殺事件的情由更感興趣而已。
“雖然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但是你爹是生意人,應該不會那麼蠢的用那個秘密去脅迫你們的族人,來保全你們母子幾個。如果是那樣,你們只會死得更快!”只見她一手環抱胸前,一手摸着下巴,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碎碎念,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
“……”
“那就可能是這樣的:你爹臨死前,跟你們的族長做了什麼交易!想讓他們好好照顧你們孤兒寡母,等到你們長大了,族長就得到相應的好處。但是你們族長太貪心,他肯定覺得,在你們經過落霞山的時候,殺了你們,可以直接推到山賊頭上,——這裡的山賊早就遠近聞名了——到時候你們死了,他可以馬上將你們家的財產佔爲己有,一勞永逸!”
她說完,擡起頭來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緊張的姐弟倆:“你們覺得我說的對不對?肯定是這樣的!世上總是有那麼些貪心不足的壞人的!我這樣猜肯定是對的!”
姐弟倆被她的眼神唬得又往後退了一步,芸娘擡頭看了看天色,心裡的憂慮越來越重,不知道她接下來想幹嘛。
“以前,我最喜歡看偵探片了——真相只有一個,利益驅動人心!”
“……”
“哦,對,你們不知道什麼是偵探片……你們這裡還沒有電影——古代生活真的很無趣,人還很壞——我真的好想回去啊!”
她拍了一下頭,聲音越來越低——突然,又氣洶洶地跳上一塊石頭,一手叉腰,一手指天,大喊三聲:“賊老天!賊老天!賊老天!”
“哎呀!”她的聲音突然一噎,腿一彎,往前一栽,滾出二三米遠。
“誰在偷襲我?”她氣洶洶地一骨碌跳起來,邊環視四周,邊大喊,“有本事給我滾出來!”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刺耳的“滾出來”三個字的回聲在迴盪。
“哎呦!”伴隨一聲痛呼,那江姑娘擡手捂住頭,“有本事給我滾出來,背後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
她尋着被襲擊的方向,望向前面不遠處的高坡,只見一個穿着官服的人,蹲坐在高坡頂的石頭上。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樣貌,他頭上的帽子歪着,手上似乎拿着什麼正往這邊扔過來。
“嚯……媽呀,好像是官差,快跑!”
江姑娘嚥下了後面的罵聲,也不管芸娘二人,調頭就箭一般地往山下竄去。
芸娘看到她動如脫兔般的身影一晃不見,一把牽緊弟弟的手,緊追了上去。
那坐在高坡上的人,扔掉手上的石頭,拍了拍,扶正官帽,嘟噥一句:“吵死了!荒郊野外,都不能安靜!”
他踢踢鞋上的泥,站起來,順着高坡另一邊的山路,施施然往山下而去。
正睛一看,只見那人劍眉鳳眼,方正臉型,弱冠年紀,一張不厚不薄的脣緊抿着,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正是新上任的落霞鎮巡檢司九品巡檢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