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一句,又頓了一頓:“一定是我以前聽這聲音時,她說的不是法語,所以雖然覺得熟,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是甚麼人來。”
溫寶裕這樣一說,我也大是犯疑,可是卻也想不起是甚麼人。在那片刻間,我想了幾個人,但由於那女聲是替一個獨裁政體在傳遞信息,所以我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幾個女特務,例如黃蟬、水葒等等。
戈壁沙漠則搖頭,顯然他們並不覺得那聲音“很熟”。正在這時,只聽得大廳之外,忽然傳來了極其清脆的“哈哈”一笑。
溫寶裕.一聽笑聲,就直跳了起來,張口欲叫,我一伸手,遮住了他的口,不讓他叫出來,我們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心意相同——在那一下笑聲中,我們已知來者是誰,同時也知道溫寶裕所謂“聲音很熟”的是誰了。
但由於實在是意外之極,所以我們暫不說破,看來人如何說。
隨着那一笑聲,只見紅影閃動,兩個人並肩,飄然而入,身段輕盈。這兩人,窈窕動人,一模一樣,乃是一雙妙齡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久別的良辰美景。
這一雙奇特無比的雙生女,一直在瑞士讀書,學了一口標準法語,並不令人意外,奇在不知她們何以會和獨裁政體混在一起——但是這一“奇怪”,也只是三五秒鐘的事,我立刻就明白原委了!
良辰美景是雙生女,她們對於雙胞胎這一現象,也特別有興趣,不斷在蒐集資料,進行研究。早兩年,還曾跟我的一樁奇特的研究同卵子變生現象的事件發生關連,她們發起組織了一個同卵雙生的組織,集合情形和她們一樣的雙生兒。
那個國家的獨裁者,是雙生兒之一;另一個,就是研究所的所長——這事情,知情者雖然極少,但不是沒有人知,良辰美景與之發生關連,一定是走這一條線上來的。
雖然不知道經過的情形如何,但是想通了這一點,也令人輕鬆,我向小寶看去,只見他也正在向我擠眉弄眼,顯然他也想到了。
良辰美景機靈,大聲喝:“小寶,你像是臉部肌肉抽筋,卻是爲何?”
小寶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有嗎?沒有吧!”
良辰美景拿他這個滑頭無可奈何,轉來問我:“最近有甚麼稀奇古怪的事嗎?”
她們竟然還想欺瞞下去,我自也不揭破:“有嗎?沒有吧!”
溫寶裕一笑,指着兩人:“你們祖上是抗暴英雄,在你們身上,應該有點遺傳纔是。”
良辰美景略怔了一怔,她們爲人,冰雪聰明,自然一下子就明白,她們的把戲被戳穿了。
兩人咕咕笑:“抗暴的結果,必然是勝利了就建立一個更殘暴的政權,好又讓他人去發揮抗暴這種高貴的品德。”
溫寶裕搖頭:“一點也不幽默。”
我也道:“和這種獨裁者在一起,還要幫他做事,無論如何,都不是光彩的事。”
戈壁沙漠直到此時,才從我們的話中,聽出了一些苗頭來,驚訝莫名,指着良辰美景:“那錄音帶,就是你們說的。”
良辰美景受了我的指責,現出十分委曲的神情,四面看看,我知道她們的鬼主意,是想看看白素在不在,好向她訴苦。
白素不在,她們只好委曲地道:“認識他們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們的身分。”
我悶哼一聲:“後來知道了,就應有所取捨。”
良辰美景抗議道:“後來知道了,也很知道他們的真正爲人,所以感到並沒有必要斷絕來往。”
溫寶裕加入攻擊:“那證明你們的判斷力有問題,你們——哼哼!”
他在“你們”之後,並沒有說甚麼,只是以“哼哼”兩聲來代表,我倒是知道他想說甚麼,那流於人身攻擊。他是想說,良辰美景在一個極度封閉的環境中長大,一腦子的封建帝王思想,雖進入了文明社會,但是仍然沒有多大的改變。
他的這種態度,令得良辰美景大怒,俏臉煞白:“你這樣的態度,分明是不能容納與你見解有異的行爲,這才叫獨裁。”
溫寶裕應對如流:“小姐,世上有一樣衡量行爲的標準,叫作公理:兇手再狡猾,再辯稱他有權殺人,但是在公理面前,他總是兇手。”
良辰美景並不服輸:“殺人這行爲的本身,在公理面前,也不說明甚麼。扔兩個原子彈,炸死了幾十萬日本人是殺人;南京大屠殺,殺死了幾十萬中國人也是殺人,在公理面前,如何衡量?”
溫寶裕揚眉:“那就要看你的立場了,小姐。”
良辰美景不示弱:“是不是立場互異,就要殘殺?”
他們雙方,本來就常拌嘴,但都是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今畢竟長大了些,開口辯起深奧的問題來了。
這種問題,是永遠辯不出結果來的,再說下去,他們年輕氣盛,難免要變成意氣之爭了。
所以,我大喝一聲:“別爭理論了,說些事實。”
溫寶裕立刻像一隻鬥雞一樣,向良辰美景怒目而視,等她們先開口。
我笑道:“原則性、理論性的問題,先放在一邊,說點實際的問題。”
溫寶裕和良辰美景搶着道:“實際的問題是——”
我道:“小寶,女士優先。”
良辰美景卻不領情:“所謂‘女性優先’,其實是大大地歧視女性的行爲,不必承讓,小寶先說。”
溫寶裕道:“先說就先說。實際問題是,兩位女士是代表一個獨裁政體,當說客來了。”
良辰美景立即道:“我們只代表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的情形和我們一樣。”
溫寶裕自然知道“情形和我們一樣”是指同是雙生兒而言,但是他卻故意道:“是嗎?甚麼時候,兩位的手上,也沾滿了反對者的鮮血?”
良辰美景被溫寶裕氣得說不出話來,我看看他們漲紅了臉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就替她們打圓場:“好了,我曾向那個一言不發的朋友提了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是要錄音的人來,現在你們已經來了;第二個條件,你們當然知道。”
良辰美景道:“是,衛叔想知道那研究室中,在進行甚麼樣的研究。”
我忙道:“不是‘那研究室’,而是‘那研究所’。”
雖然“室”和“所”只是一字之差。而且意思也差不多,但是差別極大。
如果是“室”,那麼涉及的,就只是發生離奇爆炸的五十九號研究室的事。如果是“所”的話,那麼,就關乎整個研究所的事了。
我提出這個條件,本意就是刁難,我以爲,這個研究所的規模如此之大,保安如此之嚴,獨裁者絕不可能把它的秘密暴露。
也就是說,我的條件,對方不會接受,那麼,我自然也可以順理成章,不和他們發生任何關係了。
所以,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那是一定要講明白的。
誰知,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良辰美景的出現,已是一次意外),良辰美景立時道:“是,我們說錯了,是整個研究所的秘密。”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我望了她們片刻,才道:“你們相信他們會把整個研究所的秘密,向我開放?”
良辰美景卻道:“我們找不出不相信的理由。”
我仍然不敢相信,一面搖頭,一面道:“用甚麼方式可讓我住進研究所去?”
良辰美景笑了起來:“用甚麼方法都可以,不過,住進去的方法太笨了些。”
在一旁的溫寶裕也聽得呆了,一時之間,忘了和她們之間的敵意,問:“有甚麼更好的方法?”
良辰美景一揚手,手中已多了一片電腦磁碟——她們兩個人之中,自然只有一個人揚手,但兩人一模一樣,分不清誰是誰,只好一起稱呼。
她們把磁碟向我遞過來:“所有的資料——當然只是大略的,全在其中,請先看,看了之後,要進一步的、更詳盡的資料,也可以。”
我接過磁碟,吸了一口氣,只問了一句:“爲了甚麼原因?”
良辰美景的回答,可以接受:“那爆炸太離奇了,爆炸的發生和爆炸後出現的情形,都超乎了常理。這種怪事,如果找不出真相來,會把他們折磨至死,而能找出真相來的只有衛斯理。”
我忙道:“我也不一定能。”
良辰美景道:“至少他們可以把希望寄託在你的身上。”
人都喜歡受到恭維,我自也不能例外,雖不致於飄飄然,但是這樣的話,聽了自然愜意。
我道:“好,等我看了再說。”
良辰美景很高興:“三天之後,我們來晉見白姐。”
他們說是來看白素,當然是爲了聽我的反應。我正在奇怪,何需三天之久,溫寶裕已搶先追:“爲甚麼要三天之後?”
良辰美景笑:“衛叔的頭腦好,三天就可以消化這磁碟上的資料了;要是換了你,三十天也不夠。”
溫寶裕大喝一聲:“別走——”
他知道她們兩人,一沾了口舌的便宜,立刻會走,所以喝在前頭。
可是良辰美景的行動實在太快,溫寶裕的兩字纔出口,紅影閃動之間,兩人便已沒有了蹤影。
這兩個俏人兒,倏來倏去,我和溫寶裕早已習慣,還不覺如何,可是卻把戈壁沙漠看得呆了。他們定定地向着良辰美景的去向,張口結舌,模樣甚是滑稽,溫寶裕伸手在他們的面前搖了搖,他們竟然連眼也不眨一下。
溫寶裕又用力推他們,調侃道:“人都走了,還有甚麼好看的。”
兩人這才齊聲嘆道:“這兩個女子……是人是妖?”
溫寶裕長嘆一聲:“還真難說得很。”
我看了戈壁沙漠這等情景,心中不禁一動。戈壁沙漠兩人,並沒有血緣關係,他們是成年之後才結交成爲好友的。朋友之交,到了他們這種情投意合,志趣完全一致的程度,極其罕見。
熟悉他們的人,對於他們兩人交往到了這種形影不離的程度,就算不說甚麼,心中也會想到,兩人可能都有若干的同性戀傾向。
我也曾如此想過,但從剛纔的情景來看,他們分明不是對異性沒有興趣,只是沒有遇到適合的對象而已。他們對良辰美景那種失魂落魄的模樣,誰都可以看得出,那是男性對女性的戀慕之始。
所以我忙向溫寶裕傳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別再開玩笑,因爲要是兩人認了真,溫寶裕的玩笑又開得過分,就會有不愉快的結果了。
溫寶裕很是機靈,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就不再說甚麼,只是伸手在兩人的肩上拍了拍,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
戈壁沙漠各自深收了一口氣,指着我手上的磁碟:“到我們那裡去看——設備比較齊全。”
我望着他們,有幾秒鐘沒有出聲。
看電腦磁碟,哪裡都可以,“設備齊全”云乎哉,自然只是藉口,目的是甚麼,也很容易明白,那是爲了良辰美景再來聯絡時,他們肯定可以在場而已!
我之所以不出聲,是因爲我有些話要說,但是又不知道說甚麼纔好,考慮了幾秒鐘,我還是決定不說了——這些看來好像全是廢話,但也是人情世故中常見的事。
戈壁沙漠對良辰美景一見鍾情,男女相悅,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爲怪。可是,我卻深知良辰美景出生奇特,不是尋常少女,而戈壁沙漠,又是特別死心眼的人,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們的一番相思落了空,這封他們來說,會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所以,我想勸他們幾句。但是繼而一想,這種事,原是五百年前的冤孽債,該還的走不了,沒分的搭不上,豈是外人的幾句話能改變主意的。倒不如不說,看他們自己的造化罷了。
這些,本是題外話,但是在日後卻生出許多事來,而又是從這個故事開頭的,所以才說得比較詳細一些。
後來,戈壁沙漠還向溫寶裕吐露了他們的心聲,溫寶裕又轉述給我聽——這放在以後再說。
由於我和溫寶裕都知道了戈壁沙漠的用心,所以也就順着他們的意思,到了他們的住所。
戈壁沙漠的住所,比起陳長青的大屋來,又是另一番景象,古怪之至——這地方,在原振俠的故事中,曾經介紹過,這裡就不重複了。他們把偌大的建物,變成又是工場又是研究所又是住家,處處“機關佈景”,一切全由電子儀器控制。若不是由他們兩人親自帶路,進了這座大迷宮,當真是不知道天南地北,只怕以我破解迷宮的能力,也不是十天八天可以闖得出來的。
後來,溫寶裕就爲了義助戈壁沙漠,和良辰美景打了一個賭,就硬是把良辰美景在這座“迷宮”之中,困留了十六天之久。
當下,進入了屋子,由他們帶進了電腦室,兩人急不及待操作起來,一開始就道:“是普通的磁碟,並沒有甚麼特別花樣!”
接着,在電腦螢光幕上,已有影像現出來。竟是兩個人像,看來一模一樣的兩個中年男子,相貌絕不英偉,很是普通。
這個人像,並不陌生,常可在新聞片中看到,但是兩個一起出現,卻未曾見過。這時,仔細看去,也根本分不出誰是誰,看起來,一如是一個人的疊影一般,那是典型的同卵子雙生兒。
兩人同時開口講話,情形也一如良辰美景。
在他們說話的過程之中,我們都不出聲,但我相信,我們一面在聽,一面也同時在想:這兩個人之中,哪一個是獨裁者,哪一個是研究所所長呢?
可是直到他們把那番話說完,還是沒有辦法分得出來,所謂“有諸內而形諸外”,也不一定適合任何情形。
兩人的那一番話,說得客氣之至,是對我和白素說的,恭維一番之後,才道出他們的目的:“如此不可思議之事,在絕不應發生之處發生,實在足以使人精神崩潰,恐怖莫名。”
若是和兩人當面對談,我一定會直言指出,“精神崩潰”、“恐懼莫名”等等,都是獨裁統治者的通病。在用殘酷手段剷除異己的同時,自然也無時無刻,在提防自己被剷除。那種日夜提心吊膽,擔心權力在一夕之間化爲烏有的心情,怎能不精神崩潰。
絕大多數的獨裁者,行爲越來越乖張,越來越倒行逆施,最終不會有好下場,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
這時,在電腦螢光幕上的兩個人,都現出極其駭然的神色,可知道神秘的爆炸,當真震撼了他們的心靈。
兩人接着又說了一些客氣話,一個才道:“這個科學研究所,是我們的驕傲——”
他雖然說“我們的驕傲”,但我判斷他是研究所的所長,我竭力想找出他的特徵,把他確認下來,可是卻無法做到,因爲這兩個人長得實在太一模一樣了,甚至連臉上皺紋的位置、粗細、形狀、長短,都一模一樣。
那人略頓了一頓,另一個就接了下去:“研究所由許多科學家組成,在研究所中,所有的科學家,都可以隨他們自己的意思進行研究,任何研究的課題,都不會被駁回.也可以得到要求的全部經費。”
戈壁沙漠聽到這裡,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是在表示讚歎。這時,我也不禁感到了一絲迷惑——這個獨裁者的獨裁劣跡,舉世聞名,簡直和人類文明進步的軌跡,完全背道而馳。可是他的另一半所主持的研究所,卻又如此開明地開展科學研究,看起來真是不調和之至。
在我早期的經歷之中,有過一段也是關於雙生子的,那一男一女的雙生兒,一個主善,一個主惡。也有的研究說雙生兒很容易出現這樣的情形,那麼,這兩個算不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呢?
那個人還在繼續:“研究所的原則是,所有從事研究者,都可以自由發揮,不受任何限制,他們所受到的唯一約束,是要定期對研究工作提出報告,他的報告即使是‘暫無進展,無可奉告’,也不會有人追究他們!”
我悶哼了一聲,白素作聲道:“這是不把研究內容公佈的好藉口——他們也不知道,只有研究者知道!”
我道:“是啊,在那樁事件中,所有的研究員,都已在爆炸中死亡了!”
戈壁沙漠怒道:“這太卑鄙了!”
我吸了一口氣:“且聽下去再說。”
果然,接下來,那兩個人——姑且稱他們一個爲所長,一個爲獨裁者,都有一種很難把話說出口的神情。然後,我估計是所長的那個道:“所以,有些情形,並不是我們不想說出來,而是我們根本不知道。”
我們之間,立刻有了一個短暫的討論——白素是當我們到達了戈壁沙漠住所之後不久就來到的,連溫寶裕在內,一共是五個人。
戈壁沙漠首先發表意見:“我不相信一個獨裁者會對科學家如此寬容。”
我和溫寶裕也有同感,可是白素卻持異議:“請留意,主持研究所的,不是獨裁者,而是科學家!”
我道:“他們用這個藉口,不實行諾言,我們實在沒有必要與之虛耗時間。”
白素又道:“從甚麼時候起,衛斯理認爲研究這樣的怪現象是虛耗時間了?”
我斜視白素,她卻故意裝着不看我。陡然之間,我心中恍然。
我明白了——白素來得如此之快,當然是有原因的。原因是良辰美景在離開陳長青的大屋之後,找到了她,並且把事情對她說了。
白素對良辰美景一直極有好感,良辰美景自然也向她訴說了我的態度,所以她有了先入之見。
我揚了揚眉:“是兩個小鬼頭先下了藥?”
白素笑了起來:“別說得那麼難聽,我是就事論事——任何匪夷所思的研究項目,其實都不是甚麼秘密,對方既然有求於人,也沒有必要隱瞞。”
溫寶裕打圓場:“且聽下去。”
兩個人停了不多久,所長道:“先說發生爆炸的五十九號室,負責人員一共兩名,他們的資料如下——”
接着,螢光幕上出現的,是兩個人的資料。
那兩個人的資料,極其詳盡,若要一齊記述下來,會有上萬字。根據我一向敘述故事的原則,當然從略,甚至連姓名也沒有意義,需要知道的,只是主要的部分。
兩個研究員,都有一連串的銜頭,同是生物工程、遺傳工程方面的專家,研究的是最新的科學,可以改變生物的生命形式,有人形容那是和創造生命的上帝相對抗的一門新科學。
這門科學,在世界範圍中,研究者很多,且有一些項目已具體化,投入了實際生活之中,例如有新的生物基因的蕃茄,在市場上已有出售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