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婭冰笑着,那笑容像是滴在水中露水似的,晃開許多漣漪。她沉默一會兒,道:“你應該問問現在的我該會怎麼想。”她將桌上的碗都歸攏到一起又收好了,瓷器之間的撞擊聲稀里嘩啦的,像是打碎的聲音被錄了下來慢放着,每一個小音節都有一種震在心上的感覺。“當時所有人都笑我被拋棄了。年輕漂亮,還不是被他玩得一文不值,即使是有了孩子,都換不來他哪怕一點點的柔情。人們不是嘲笑我,就是同情我,久而久之,我也覺得自己可憐了,所以懷胎的那一段時間裡我過得很苦很苦,幾乎都要瘋掉了。我躲在租來的地下室裡不敢出去,悶熱潮溼的小房間,偏偏我的妊娠反應又大,每天吃什麼吐什麼,臉色差得不像話。”
“沒人照顧你嗎?他一點都不關心他自己的孩子嗎?”
沈婭冰苦笑道:“他那時候正處於風口浪尖上,哪裡能騰出力氣照顧我們母子。我只好自生自滅。那段時間我活得很不開心,一直到正南出生了,我才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葉夕媱止不住想,如果在當時,她沒動過拿掉孩子的想法,那卓暮颺或許就不會被惹怒,那或許還能保得住那個孩子。即使她仍舊逃脫不了被拋棄的命運,至少活到現在了也能多一個孩子來陪伴。即使是個像陸正南這樣惹人煩心的,至少也會好好孝敬她這個母親。她不禁羨慕,道:“所以這些年來活得這麼平靜安然。”
沈婭冰卻搖搖頭,道:“活得好了,也就多了遺憾。其實那天在飛機上我就說過的,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當初一定會抱着孩子去問他,當面問他,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徹底死心或是重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糊塗地活了這麼多年。”
葉夕媱心下一酸,只說:“我當初也去找他了,我也想問他,可是他連見也不見我。”
“暮颺是怎麼對你的,我多少也知道點。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可能真的是有的吧,就像他說的那樣,萬事都是爲了她好,只要她好。
只是他一定沒有想到,她過得一點都不好。其實卓暮颺一直都給不了葉夕媱她真正想要的,或許他知道,或許他不知道,反正就是給不了。
正說着話,突然聽見一聲輕咳,回頭去看,就見陸正南斜倚在復古式櫃檯上,道:“你們女人一紮堆就是麻煩,說起話來飯都不要吃了。”他伸手指了指外面的餐桌,道:“那麼一丁點,不會就是我們的晚餐吧?除了魚肉,什麼肉都沒有啊!”
葉夕媱睨他一眼,道:“大爺,最近在鬧禽流感呢,我可不想你吃了我做的菜之後一命嗚呼了,你手下的人還以爲我下了毒,要找我拼命呢!”
陸正南恍然大悟,道:“對對對,你可提醒我了,我得悠着點,萬一你是卓暮颺派來的間諜那就不好了。”
一和陸正南鬥起嘴來就沒完沒了,兩個人都是逞嘴上功夫的主兒,誰也不肯認輸。這邊她葉夕媱能從禽流感說到二戰時期的病毒實驗,那邊他陸正南也能從下毒說到滿清十大酷刑,天南地北隨意瞎扯,一直到沈婭冰笑着叫停才肯罷休。
兩人好不容易消停了,餐桌上卻依然沒有恢復安靜,陸正南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拿出來看了看,似乎在猶豫接不接。這樣的情況很少見,陸正南從來都不是個會忌諱道上事情的人。因此這一次,葉夕媱心中不免疑惑。
在這接觸頻繁的幾年裡,尤其是有沈婭冰在一旁的時候,葉夕媱從來沒有看見陸正南迴避過什麼事情。幫派裡的喊打喊殺他說出來也面色如常,
生意上的官司紛爭他也像是隨意閒聊似的說出來。
這一點正好就和卓暮颺完全相反。以往那些年裡,一直到眼下此時,卓暮颺都一直在她面前迴避着很多很多事情。所以對於葉夕媱,卓暮颺一直都是迷霧一樣的存在,她永遠也摸不清他,看不透他,所以才永遠都想着、夢着。
葉夕媱剛剛和陸正南一番鬥嘴,並沒有佔得上風,此時心中氣未消,便白了陸正南一眼,道:“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美國總統約你去白宮吃飯?邦德先生要投入你麾下?新世紀的另一塊油田成功被你第一個開採出來了?偷偷摸摸賊眉鼠臉的,一看就知道沒好事!”
陸正南被她一噎反倒沒什麼好說了,他一笑,挑釁的樣子,便將手機遞到耳邊按下了接聽鍵。“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偷偷摸摸賊眉鼠臉的,一看就知道沒好事。”說罷,他還用眼角的餘光去瞟葉夕媱,只見她低頭吃飯,臉頰卻好像泛紅了,愈發顯得弧度圓潤美好。
“嗯……沒空……再說……哦……額……”
葉夕媱本來也是專心吃飯的,但是無意間聽他這麼嗯嗯啊啊的說了幾句,不禁撲哧一笑,重複道:“偷偷摸摸賊眉鼠臉,”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嗯嗯啊啊。”
陸正南看了她幾眼,臉色稍稍有些凝滯,卻已經站了起來,朝着陽臺上走去。
葉夕媱大感疑惑,朝着沈婭冰就問:“冰姨,不會真是奧巴馬約他吃飯什麼的吧?”
沈婭冰微笑着看了看葉夕媱,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才道:“的確是有人約他吃飯吧。”她給葉夕媱倒了杯茶,緩緩道:“暮颺也在這兒待了挺久了,估計也要走了吧。”
那杯茶滾燙滾燙,霧氣藹藹地冒上來,延伸到更加廣闊的空間裡。從雪白雪白的一隅到霧氣茫茫的一片,似乎這燈光照耀下的一切都在緩緩陷沒,緩緩消失在這一片白霧之中。一如她此刻的理智與思緒,漸漸都摸不着頭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當初是怎麼打算的,而以後的路又該怎麼走下去。
沈婭冰拍了拍葉夕媱的肩,道:“冰姨還是隻有那句話,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能遇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又對自己費了心思的,真是很不容易的。夕媱,在你沒有覺得筋疲力盡、徹底絕望的時候,還是好好把握爭取吧。”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迷離,像是一個失明的人,什麼都看不到,所以全然沒有焦點,那眼神似乎望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惘然一笑,道:“我相信,暮颺絕不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的。不要等到死了,都還以爲我在怪他。”
吃了晚飯後葉夕媱便早早地告了辭,只說是要着手準備找工作的事情,所以不能多留了。沈婭冰自然知道緣由,也沒有多留她,只讓陸正南去送送她。
一直走到了馬路上,晚風吹過來已經帶了些溫涼的感覺,將白天的悶熱與躁動都壓制住了,卻都壓在了心間,整個身體好像膨脹得要爆炸了。
葉夕媱深吸一口氣,卻覺得仍有什麼抑在了心頭,將她渾身的血液都擋住了,讓她渾身不自在。突然聽見汽車的喇叭聲,葉夕媱回頭去看,就見是陸正南拿車回來了。葉夕媱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面色如常之後,纔打開車門上了車。
一上車,陸正南就問:“去哪兒?”
葉夕媱脫口就道:“回家呀,還能去哪兒。”說完了,葉夕媱就側着頭靠在車窗上,似乎要睡了過去。模模糊糊中陸正南似乎還說了些什麼話,她卻一句都聽不進去了。她只覺得困,很想要閉上眼睡一覺,可是還沒有到家,無論睡在哪
兒,都讓她睡不安穩。
看她興致不高,陸正南也不再多說什麼了,只專心開車了。
在離家的一個十字路口處正好碰到了紅燈,一百多秒的紅燈,逼得她不得不在十字路口處等着。看着那紅色的數字從三位數慢慢變成了兩位數,然後個位數一直在變着,十位數一會兒變一下,似乎每一次都是一個短暫的輪迴。
很多事情的本質,不過就是從頭開始。
不知爲什麼突然覺得暈車了,葉夕媱拉開車門急不可耐地跑出去去呼吸新鮮的空氣,她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扶着車,只覺得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
陸正南也下了車,扶住她,問:“怎麼了?”
葉夕媱就道:“應該是剛剛吃太多油膩的了,搞得我現在反胃暈車。”她看了看前面的路,紅燈還沒有過去,後面也已經排了長長的一行車隊了,她就道:“你不用管我了,先把車開走吧,我再走幾步路就到家了。”
陸正南只說:“我先送你回家,別管這車了。”
“你車擋在這兒讓後面的車子怎麼過去啊?”葉夕媱失笑,頓了頓,復又道:“你們都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完全不考慮別人的處境與感受。”
已經能夠猜得到她指的是誰,陸正南也不想再隱瞞,淡淡一笑,只問:“那麼這一次你呢?你是打算留下來,還是跟他走?”
紅燈已經結束了,周遭的車輛又流通了起來,那些停駐的光暈忽然又流轉了起來,串成一條光芒四射的鏈子,絞住了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後面的車子也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不時伴着些司機的謾罵聲。
葉夕媱卻怔怔出神了,只是想着,這個最漫長的紅燈,不過也就是兩三句話的事情罷了。
那麼她人生中的這一次次路口、一個個紅燈,是不是也就是兩三句話的事情呢。
或許吧。
葉夕媱雙手捧住了頭,只覺得那璀璨的霓虹與刺目的車燈交織着讓她什麼也看不清了,她就閉上了眼,什麼都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考慮。
陸正南卻還是不依不饒地問着,他笑容的弧度很淺,眼神中原本熾熱的光芒卻漸漸黯淡了下去。他道:“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保持緘默?”
後面的謾罵聲大了起來,葉夕媱不習慣做焦點人物,想要將陸正南拉到一旁,說:“你先把車挪開再講。”
陸正南卻轉身朝着後面的人吼道:“誰他媽的再吵一下試試!”他額上青筋暴起,眉眼之間都是冷厲與狠辣,雙手也攥成了拳。
他這一聲吼叫,嚇得後面的司機都噤了聲。很快,車羣裡面就出來幾個身材健壯的人走到離陸正南大概五米開外的地方,冷冷地掃視着人羣。
認識了這麼多年,葉夕媱一直到現在,才能看得到陸正南身後的勢力,與他身上不可避免帶着的黑道氣息。暴躁、狠辣、決絕,似乎是每一個道上大哥都有的特質。
陸正南似乎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怒氣,他轉過身面對葉夕媱,淡淡一笑,彷彿是極其無奈的樣子,只道:“別惹我發火。這世上,不是隻有他一個人會發火的。”
葉夕媱卻抽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在這焦點處多留。她的四面八方是擁堵的車輛,是連綿的高樓,是無盡的人潮,無數細小的燈光圍成了弧形四散開來,一直綿延到夜色蒼茫的地方。可她卻用了幾年的功夫,拼命地想要找一個光線暗淡的地方棲身。到了如今才知道,那麼地方太遠太遠了,靠走,她根本去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