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真正算起來,他欠她很多。二十多年後,當時想說的話,這時候再說已經太晚了。無論他說什麼,這二十多年的時光終究是錯過了。千言萬語,現在就只能化作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了。
陸正南道:“對不起。”他擡頭去看她,緩緩道:“這些年,我虧欠你很多。”
葉夕媱只覺得奇怪,但卻沒有多問,只是笑笑,道:“沒有誰虧欠我。這些年,我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陸正南的聲音卻微微顫抖。他道:“如果當年你沒有離開他,未必能過得這麼好。夕媱,你離開他,是對的。人總是要爲自己活的。”
葉夕媱點點頭,道:“我遲早都會離開的。從我和他在一起之後,就有無數個機會能夠讓我離開,是我一直優柔寡斷,捨不得,才拖了這麼久。”
陸正南看着她,聲音有些沙啞,道:“如果你離不開,我一定會幫你離開。哪怕我自己被他追命追到天涯海角,我都會幫你這一回。”
葉夕媱聽了,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他老了,我老了,你也老了,該走的人都走了。”
那些前塵往事,能夠穿過腦海中記憶的重巒疊嶂,跨過源遠流長的時間河流,可是終究不能再復活這眼下的世界中。很多事情,錯過了時間,也就終身不能圓滿了。
畢竟,最熟悉他們的街道,早已是人去夕陽斜。哪怕有一日故地重遊,也不再是當初的心境了。
葉夕媱起身離開,陸正南也沒有再多留。
時至今日,那些不能放下的,也已經被命運的車輪碾碎在這二十多年的時光裡,遲早都要消失的。
他站在門前,目送她離去的背影。
午後陽光燦爛,她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投在了石子鋪就的路上,偶爾有熟人從她身旁走過,笑着跟她用當地的語言打招呼。他雖聽不到她說了些什麼,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知道,此刻的她,擁有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寧靜與平和。
後悔嗎?他一遍一遍地問着自己。
事到如今,後悔不後悔,都不重要了。每個人都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生活,又何必再要去打破這一份寧靜。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陸正南按下接聽鍵。
“我已經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以後你別再來打擾我跟我妹妹了。”
那個聲音沒有人還能比他陸正南更清楚了。陸正南聽了他的話,也不惱,只是笑着道:“你不要說得好像是我手下替我辦事一樣。”
“你養我這麼多年,還不是想多一個人來替你辦事?”那人渾然不怕他,甚至對他有深深的牴觸。
陸正南嘆了口氣,道:“我如果想讓你替我辦事,我老早就會把你送到基地裡去訓練,哪會由着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翅膀硬了,我拿你也沒辦法。”
“你少裝好人。”
陸正南無奈地笑:“到現在你都不相信我是真心爲你打算嗎?”
那人冷笑,道:“真心爲我打算?那怎麼還讓我去殺人?”
“我讓你殺的是什麼人難道你不知道嗎?他是黑幫分子,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你殺他的時候人贓並獲,所有人都會稱讚你。你殺了他,對你的未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就算是要殺他,也不用你來給我通風報信!”
陸正南只覺得聲音嘶啞,他道:“你就是不信我對不對?當初你非要去考警校,就是想要跟我對着幹,指望着哪一天能親手把我送進監獄去,是不是?”
那人也不掩飾,笑着道:“對。像你們這些壞事
做盡的人,的確是應該得到報應了。”
“那我現在讓你殺了那個人,同時繳獲了贓物,這下子你在警界的名聲就大增了,前程一片光明。”
“你不用再說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我幫你做的事情,我已經做到了,以後你別再來打擾我和我妹妹。”
陸正南沉默好一會兒,才道:“你就這麼想讓我消失?”
“沒錯,看到你就讓我覺得難受。你是黑幫頭目,我是反黑組的警察,我的任務就是把你這樣的人抓進牢裡。但是沒人能想到我竟然是你養大的,而且現在我和你私下裡有聯繫。你當我是什麼?無間道?臥底?陸先生,麻煩你,把我當做一個警察。”
“你要我消失我可以答應你。但是你聽我一句話,這些天你先到我那兒避避風頭。那些人不會放過你的,到時候……”
那人就道:“我既然敢毫無準備地暗殺他,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從小在你身邊長大,我早就不怕死了。用不着你替我擔驚受怕。”說罷,他就掛斷了電話。
陸正南茫然地握着手機,聽着那裡面急促的滴答聲,像是聽着自己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怎麼止也止不住。
前方她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而她,也不可能再回過頭,看一看如今有苦說不出的他。
也許等她知道了一切,會恨他,怨他。可是他絕不會後悔以前做過的一切。只要她過得好,只要能幫她一把,無論日後他會經受怎樣的折磨,他都不會怯場的。
陸正南苦笑,將手機扔到了一旁,心中只是想着,自己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怎麼這輩子,總是被他們往死裡折磨。
伴隨着一陣陣緊急的剎車聲,一輛接着一輛的黑色轎車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在醫院門前停下來。車門被迅速打開,無數人下了車,然後又是一次又一次的摔門之聲,像是無數隱形的地雷在他們身邊炸開來。那些人飛快地包圍了整個醫院,卻只有幾個人大步走近大門。
乘着電梯一路往上,“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像是一列直達地獄的車子,由上往下,中間沒有片刻停歇。那走廊上是明亮的光線,如同一把又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他們眼前肆無忌憚地耀武揚威。
真的是老了。老得再沒有力氣去抵禦各種突如其來的變故,更沒有激情同死亡做着鬥爭。
卓暮颺大步往前走着。那走廊上很安靜,完全沒有一點點急救的緊張氛圍,也沒有來來去去的醫生護士忙裡忙外。但是卻有一種壓抑到了極點的氣氛,彷彿輕輕伸手一揮,手心裡,就都是空氣裡凝聚的水珠了。那樣沉重,那樣冰冷,接近死亡的感覺。
很多年前,他曾在這裡無奈地放棄過他心愛的女人。當時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丟進了冰窖裡,一顆心冷到了極點,無助到了極點。當時的他甚至都不敢眨眼,他真怕他這一眨眼,這一輩子就過去了。
現在他舊地重遊,腳步沉重,卻是目不斜視地徑直朝着房門口走去。這時候的他已經不怕眨眼之間這輩子過去了,對他來說這一生的結束也許該是種解脫,徹頭徹尾的逃亡。只是他最怕的,是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只剩他一個人還孤孤單單地留在世上。
推開大門,偌大的房間裡已經站着三個人了,一見他進來,眼神中的沉痛還來不及收回,只能忍着悲痛,讓開一條路。
卓暮颺舉起手,讓跟在他身後的人都守在門口,他走進房間,關上門,這才一步一步朝着病牀那兒走去。
還未等他走近,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就從病牀那兒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哭喊道:“卓叔,我爸爸快不行了……”
Tiger拉住他,道:“靖潯,你別這樣,別讓你爸爸看了傷心。”
卓暮颺輕輕推開了他,走到病牀邊俯下身子,看着面色蒼白如紙的阿力。不過就是幾天的功夫,他的頭髮白了一大片,身上更是瘦了一大圈。昔日裡強壯的身子此刻看起來弱不禁風,瘦得連骨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臉上那些深刻的紋路也一覽無餘。
不禁想起來幾天以前,他還笑着和Tiger炫耀道:“老子這把年紀,走出去也有二十幾歲的小妹妹投懷送抱呢!你看看我這張臉,別人最多以爲我是大叔,成熟穩重,搶手得不得了!”
當時Tiger還嘲笑道:“小妹妹?小孫女了吧!”
卓暮颺心痛地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像是有人拿着刀子一片一片地切着他本就所剩無幾的心了。他伸手,握住阿力的漸漸擡起的手。阿里的手是火熱的,滾燙的,十分灼人。他的臉上也被汗水浸溼了,一雙眼睛裡都是混沌的灰白色,眼珠轉動着,肌肉都繃緊了,似乎在極力掙扎着。
“十二……十二少……我以後沒法……沒法再幫你……幫你做事了……”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每說一個字似乎都會經受極大的痛苦。他卻還是強忍着,繼續說道:“那批貨……我沒本事……那小子槍法……槍法真準……真狠……”
卓暮颺握緊了他的手,道:“別說這種傻話了。我們以前什麼傷沒受過,我們命硬,沒那麼容易死的。”
阿力笑,笑着笑着,眼眶裡卻潮溼了。他道:“老了……真老了……”
“老了我也不准你死!”剛剛還是吼着說出來這一句話的,可是卓暮颺的聲音一瞬間變得低沉,像是蘊滿了沉沉的海水,鹹溼而又沉重,他又道:“我們兄弟說好了的,一起享福。你現在要先走,算什麼意思!”
阿力還在笑,道:“下輩子……下輩子我還……和你們做兄弟……”
趙三突然衝了過來,眼白中佈滿了紅血絲,他吼道:“你小子要是敢這麼沒義氣地走,老子就算追到地獄都不放過你!下輩子就等着給老子洗腳去!”
阿力笑道:“你們……你們怨我恨我就算了……別……別拿我兒子……出氣”他轉過眼看着卓暮颺,虛弱無力的手上又多了幾分力道,他道:“十二少……幫我看好……看好靖潯……求你了……”
卓暮颺心中的悲慟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道:“你兒子就是我兒子,我一定當親生兒子一樣養着。但是阿力,你從沒讓我失望過,這一次,你別讓我失望。”
阿力卻像是沒聽見似的,自言自語地道:“以後有機會……你要帶着……帶着嫂子來來看看我……你們別把我給……給燒了……好好埋着……”
Tiger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沉痛道:“阿力!”
阿力的眼神漸漸變得渙散,他只直勾勾地看着屋頂,似是自言自語地道:“真他媽熱……不知道……不知道麗江現在熱不熱……那兒人多不多……我還……還能不能找到她……”
突然李靖潯一下子撲到牀邊,按住阿力的身子,哭道:“爸,爸你別走啊!你還說要送我一把最新型號的機槍,你還答應我說等我畢業了就帶我去麗江度假的!”
阿力看了他幾眼,道:“小子……以後……以後要好好聽你幾位叔叔的話……你要敢不聽話……老子做鬼都纏着你……”
卓暮颺握着阿力的手漸漸鬆了,他心裡像是倒滿了烈酒,一寸寸灼燒着,燒得他腦袋都覺得昏昏沉沉的。他終於微笑,聲音卻有些哽咽,道:“好兄弟,忍着點,別急着投胎。等等我們,下輩子再一起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