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豔烈的陽光被那濃密的樹蔭暈染開來,照得身上暖暖的,整個人也懶懶的,只想在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坐個一天,對着眼前平靜的湖面,從天南想到地北。院子裡有一個古老的荷蘭風車,轉得很慢,有涼風吹過,掀起渦輪下水面的浪花,撲面而來的皆是涼爽宜人的空氣。
時間過得那樣慢。
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候的物理課。教室裡的四個吊扇都開足了火力轟隆隆地轉着,將物理老師帶着閩南方言的普通話攪得更加聽不清楚,那些什麼左手定則讓所有人在夏日的午後都昏昏欲睡。每一次看手錶,時針也就只轉動了一個小小的角度。
那時候是多麼希望撩起衣袖趁着老師不注意偷看手錶時,已經過去很久了,最好下一秒下課鈴聲就響起,好讓他們能夠趴在桌子上睡上幾分鐘。
現在也是一樣。葉夕媱也無數次祈禱時間過得快一點,快一點,不要再讓她一個人在這個四四方方的醫院裡呆下去去了。
只可惜,等了這麼久了,依舊沒有人來看她,帶她走。
風漸漸大了起來,葉夕媱身體還很虛弱,此時還穿着條紋的病服,顯得很是單薄。她縮了縮身子,眼睛也眯了起來。昔日豐盈的雙頰已經凹陷了下去,露出尖尖的下巴,看起來格外瘦弱。
有一個護士站在她身後貼身照顧着她,見她如此,忙走上前去,道:“葉小姐,起風了,我送你回房間吧。”
葉夕媱點點頭,站了起來。那護士忙攙着她,引她往電梯那兒走去。
那護士對她的反應早已見怪不怪。照顧她這一個多月,葉夕媱一直都是這麼一副不悲不喜的表情,常常兩三天都不說一句話,只點頭或是搖頭,像是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願意與他人交流。
這也就罷了。最最奇怪的是,這位葉小姐看似來頭不小,年紀輕輕就住進了這家貴族醫院裡最豪華的病房。要知道,這病房可不是有錢就能進去。很多時候,即使你捧着一箱鈔票,連那病房的門都看不到。
可是自從這護士被分配過來照顧葉夕媱,一開始還能見到一位年輕的男人坐在病房外的長椅那兒,可是等葉夕媱醒了過來,她就從來沒見有人來探望過她。這位神秘的葉小姐每日都這麼等着,躺在病牀上等,亦或是走到外面去等,就是等不來一個人來看她。
她不忍心,就好言安慰道:“葉小姐臉色好了很多了,下次那位先生再來,就不會擔心了。”
哪知她只淡淡一笑,道:“他不會再來了。”
她心裡一驚,忙道:“怎麼會呢。起初那幾天這位先生可是整日整夜地坐在外面,現在一定是有事情耽擱了。忙完了,就會過來了。”
“不,他不會再來了。”葉夕媱看也沒看她,只是這麼淡淡地說着,似乎這件事與她無關似的。
這護士也向別人打聽過,可是同事們要麼說不知道,要麼就是緘默不言,甚至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即使是她磨破了嘴,也套不出一句話。
葉夕媱已經在這個醫院裡休養了一個月了,雖然還沒有好全,但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從一開始的頭暈無力、下不來牀,到現在除了臉色稍差,其他地方已與常人無異,葉夕媱只覺得自己像是從鬼門關逛了一圈又回來了,已經着手收拾行裝,準備隨時重回自己的世界。
這個醫院的病人很少,醫生護士倒是很多,因此看起來倒像是個貴族的療養院。
這一次葉夕媱剛剛走進病房,就見到黑色牛皮沙發上,已經坐了一個身穿西裝、帶着眼鏡的男子
。一見她進來,他就站起來,很是儒雅的樣子,自我介紹道:“你好,葉小姐,我姓王,是卓先生的私人律師。”
葉夕媱點點頭,笑一笑,道:“我認得你。歐陽師父把你的照片拿給我看過,說你是他三個弟子裡面最有天分的。”
王律師聽她這麼一說,就笑着道:“哪裡。現在師傅收了個小師妹,天天都把你掛在嘴邊誇着,而且論天分,我就不算最有天分的了。”他頓一頓,收斂了笑意,接着道:“這次是卓先生委派我過來,跟葉小姐商量點事情的。”
葉夕媱坐到另一張沙發上,神色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帶着淡淡的笑意,只說:“我纔跟了師傅幾天,就住到了醫院,估計師傅都要忘記收了我這麼個弟子了。”
“怎麼會!最近我和師傅通電話的時候,他還很開心地告訴我說,他又收了個法律界的天才。你可是師傅的希望,師傅哪會這麼容易把你給忘了。”王律師聽她似乎總是刻意迴避任何有關十二少的話題,只好又重新提起:“更何況,還有十二少的這層緣故在裡面,師傅已經動用了自己手裡的名額,下個月就送你去倫敦留學。”
葉夕媱臉色一緊,復又放鬆,只是無奈笑笑,道:“去倫敦留學,一直都是我的夢想。只是,我從來沒想過會來得這麼容易。”
容易嗎?或許是的吧。撫慰了身體,苦了心而已。
王律師抓住機會,立馬就從公文包裡拿出兩份文件,遞一份給葉夕媱,道:“不止這樣。十二少將五處房產轉到了你名下,其中一處在倫敦,就在大學附近的豪華別墅區中,這樣葉小姐大學的時候就不用住宿舍或是找寄宿家庭了。另外,還有兩艘豪華遊輪和兩匹馬都已經辦好了交接手續,那兩匹馬的身價都是一流的,只要你籤個字就行了。同樣的,珠寶腕錶也都轉贈給了你。除此之外,十二少還將一大筆資金轉到了你的名下。”王律師笑笑,道:“葉小姐,這個數字,別人可是想都不敢想,而你也是幾百輩子都不愁沒有好日子過了。”
茶几上放着泡好了的上等毛尖,茶香清幽,騰騰熱霧瀰漫而上,在空中凝聚成一縷青煙,漸漸渙散。葉夕媱最怕看到這樣一點點消失的場景,她對着那縷青煙吹了口氣,很快,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乾乾脆脆,簡簡單單。
葉夕媱一挑眉,只問:“那麼作爲乙方的我,要承擔什麼責任呢?”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很是玩味的樣子,全然沒有剛剛那一番溫和的姿態。
王律師的笑容便有些悻悻的,他清了清嗓子,只道:“葉小姐是個聰明人,前程似錦,又有這麼多財富傍身,到哪裡幹不出一番事業。何必要在男女之間的感情上翻船呢!”
葉夕媱用指尖摩挲着杯子的檐口,杯沿光滑而又冰涼,無論她怎樣用指尖的細紋去感受,都摸不出一絲絲的縫隙。她神思漸漸渙散了,彷彿自己身在另一個空間,融不到現在。繼而渾身上下都沒有了力氣,她手一抖,那杯子也就哐啷一聲,碎了一地。
原本是看不出來縫隙的,還以爲是堅不可摧,哪知卻這樣不經摔。
她嘆口氣,頗有些自嘲,只問:“這句話,師兄是不是跟很多女人說過了?”
“話我是對一些女人說過,只是錢,卻從來沒有給過這麼多。而且也有很多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出面,隨便找個人就可以搪塞過去了。”王律師收斂了笑意,帶着幾分嚴肅地口吻,只道:“上面那一番話是我以十二少的私人律師的身份說的。但是作爲你的師兄,我只想告訴你,十二少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託付終生的人,現
在有機會,你應該頭也不回地就離開。”
葉夕媱彎腰將那碎瓷片一瓣一瓣地拾起來。幾塊最大的很快就撿了回來,只是還有些小碎片卻深深陷進了毛絨絨的地毯中。葉夕媱將手伸進去摸索着,不時會覺得手上有一陣陣的刺痛,她卻不敢伸出手來看。
摸索了許久,終究還是沒能把那所有的碎片都找回來。葉夕媱只好認輸投降,她重新坐起身子,無奈一笑,只說:“可惜了這麼好的古董杯子,別人想看一眼都難,可是卻被我迷迷糊糊地摔碎了。”
她的手掌裡已經有斑斑的血跡,襯得一雙手格外白皙,彷彿是幾顆硃砂痣似的點在手掌之中,說不出的唯美。
王律師見狀忙抽出幾張面紙遞給葉夕媱,道:“摔碎了就摔碎了,古董向來是用來欣賞的,哪能真的用來喝茶。”
葉夕媱擡頭粲然一笑,眉眼之家似乎全然褪去了往日的蒼白與無力,光彩迸射,她喃喃地道:“可是我真的用它喝過茶,很好喝。”她又低下頭看了看那厚厚的地毯,只道:“可惜被我砸碎了,我再也找不回那些碎片了。”她又惘然一笑,只覺得眼中酸酸的,道:“最傻的是,明明知道找不回了,我還試着找,結果就把自己弄傷了。”
葉夕媱一出院就回了家。似乎一切都安排得無懈可擊,尤其是當歐陽大狀親自來信向他們解釋了有關英國留學的事情,因此父母對她這一個多月以來的行蹤並沒有起疑。
再有十幾天就要出國了。其實原本不需要這麼快的,只是葉夕媱執意如此,算準了簽證的日期,一早就訂好了機票。這幾日在家中,無非也就是和父母一起敘敘舊,稍稍慰藉了思念之情。
很多時候葉夕媱也出門,搭地鐵從第一站坐到底站,偶爾也走出地鐵看一看這個自己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城市,彷彿是在道別似的。心中總有一種感覺,似乎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也有了這患得患失的毛病。
其實葉夕媱很喜歡地鐵站這個地方,人來人往,行色匆匆,好像在這一個偌大的空間中,容不下個人的寂寞,但是卻允許你肆無忌憚地孤僻,而不會有人來打擾。
這一日葉夕媱又像往常那樣,先是在一旁的快餐售賣點買了一包零食,然後又帶着它們點了一杯濃情巧克力坐到了店裡的座位上,着手慢慢解決這一包食物。
肉鬆披薩很軟,量也足,味道鮮美無比,一會兒工夫葉夕媱就吃了一大半。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店裡剛剛送上來黑慕斯森林,配着紅豆雙皮奶,那交雜的甜味讓她分不清自己究竟吃了些什麼。
已經很飽了,覺得胃都快要撐破了,葉夕媱也想要停下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手好像是不聽使喚似的,一直就伸向那一個個看起來美味無比的食物。好像是看不得有這麼多東西堆在自己面前似的,非要吃光了才肯罷休。
吃到後來味覺也已經麻木了,只有好吃的感覺,可是卻說不出是個什麼味道。
葉夕媱原本就是埋頭奮鬥着,很久都沒有發現自己對面已經坐了一個人。直到她解決完最後那半塊披薩,覺得自己的肚子已經堪比懷胎六月的女性了,也覺得大腿似乎在迅速長肉,快要撐破身上穿着的緊身褲子了。她才擡起頭來,有些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彷彿要吐了出來。
也正是這一擡頭,就看到了坐在自己對面的陸正南。
他正以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她,或許是驚訝她竟然能吃下這麼多東西,或許是鄙夷她在公衆場合這麼不顧形象地吃,又或許是擔心她撐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