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些什麼夢她也無法一個個說得出來,只是覺得睡得很不安穩,夢境一個又一個地浮現,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大一時候還在宿舍裡和舍友們刷夜的情景,一會兒又是在一個豪華巨大的別墅裡一個人赤腳從走廊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會兒又是躺在誰的懷裡嬌媚地笑着,一會兒又夢見了炸彈紛飛火光席捲的城市裡,某個熟悉的身影飛檐走壁。
終於被那個激烈的打鬥場面的夢境炸醒了,葉夕媱揉了揉酸脹的腦袋,一看時間,還不到六點鐘。一想到起牀後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葉夕媱就打算趴下去再睡。剛剛閉上眼睛,卻聽見了開門的聲音,葉夕媱的神經頓時一緊。
只有李涵栩有鑰匙的,這個時候她竟然回來了?葉夕媱忙站起身,起得太急,她眼前一黑,整個人暈暈沉沉的,差點就倒了下去。她站穩以後,朝門口看去,果然是李涵栩在換鞋。
葉夕媱忙走過去,看了看一臉憔悴的李涵栩,發黑的眼角,蠟黃的膚色,這兩天也應該沒睡好。葉夕媱聲音裡睏意未消,只說:“你怎麼凌晨回來了?反正今天不要上班,你可以陪你的朋友一天的。”
李涵栩無奈笑了笑。她是個整潔無比的人,所有的東西都能理得井井有條,這次她也學着葉夕媱,將包丟到一邊,坐到了沙發上,抱了個軟墊,將頭擱在上面。
看她有些難過的神色,葉夕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走過去,道:“你那個朋友,出了什麼事啊?”
李涵栩搖搖頭,道:“他沒什麼事。”說着,她轉過臉看着葉夕媱,欲言又止,搞得葉夕媱心情緊張。李涵栩嘆了口氣,說:“夕媱,昨天晚上出了一件大事,你知道嗎?”
整個晚上葉夕媱都悶在密不透風的酒吧包廂裡,聽高琳四處瞎扯,笑得沒心沒肺。葉夕媱就搖了搖頭,乾笑道:“一晚上能發生什麼事情啊?中日打起來了嗎?”
李涵栩沉默一會兒,道:“夕媱,我知道你和十二少有點關係,”她看葉夕媱要說話,立馬就搶在前頭說:“你先別管我怎麼知道的,這些事情我們以後再聊。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果然身邊人人都知道,而葉夕媱就像個掩耳盜鈴的笨蛋,沾沾自喜,以爲可以瞞天過海。其實所有事情都早被別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別人一定都以爲她不過是卓暮颺最近看中的一個女人,玩玩也就罷了。
葉夕媱扯起一絲笑容,道:“什麼事情?”
李涵栩嘆了口氣,道:“昨天晚上,十二少的父親,也就是道上鼎鼎大名的卓家幫派的創始人卓遠嵩,在泰國的房子裡過世了。”
夏日裡的暴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來之前整個城市像是一個蒸籠似的,太陽被厚厚的雲絮擋着,光芒隱隱穿過煙霧落在城市的磚瓦之上,然而那不斷涌過來的熱浪卻也被這無數從天際飄來的熱霧裹住了,不斷縈繞在城市中,天氣反常地熱,一走出空調房裡後背立馬就沁出了汗意,走在外面的人背上總是溼漉漉的。
那暴雨是上午九點左右開始下的。像是海嘯一般嘩啦啦地從天際席捲而來,伴着驚雷之聲,瘋狂地砸在城市的土地之上。窗外正好是一片海,此時望出去,就見細密的磅礴大雨像是霧氣濛濛的玻璃,擋住了眼前所有的景象。而那天,那海,此刻都融爲一體,灰灰的,如果沒有那巨大的海浪聲,葉夕媱還以爲眼前都是高空之景。
暴雨很快就停了。天氣也一點點地放晴,略微有些清涼的自然風從海邊吹過來,四通八達的街道上格外乾淨,也格外安靜。車子很少,走
在路上幾乎都看不到什麼人。只有偶爾路過家庭小商店的時候,才能聽見那裡面的電視機發出的聲音。這時候老闆似乎對顧客也沒了興趣,只專心致志地看着電視上的新聞,心不在焉地收款。
但是雖然自己是沒辦法思考了,李涵栩進房間的時候,告訴她:“夕媱,他們現在全都在泰國。我不懂是什麼黑幫裡的權勢變遷或是利益牽扯,但是我知道現在一定是十二少最最難過的時候。他最後一個親人才離開,那些去弔唁的人又有幾個是真心的?還有那麼多人虎視眈眈的。我不知道你究竟對他是什麼感覺,但是如果你愛他,這時候,你一定要過去。不爲別的,就爲了告訴他,這個世上,還有個人在關心你。”
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氣,葉夕媱突然想到了紅鸞星出現的那天夜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說,終有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早就想到了會有這些事情的發生。
他說,這一次,我讓你選。他都已經退到了絕境,默默等她最後的答覆。
是啊,人人都說他權勢鼎盛,炙手可熱,他是混黑道的,所以心狠手辣不能得罪,他的財富不可勝數,所以別人都趨之若鶩阿諛奉承。但是她知道他的無奈,他的失望,七年裡或許她曾有過疑惑,在希臘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糾結,到了那一天晚上她終於能夠看清他所有的無奈。
看清了又能怎樣?她還不是隻能停在這兒,無言以對。
不該是這樣的。葉夕媱隱隱覺得,所有的事情,都彷彿走錯了道。
下午三點,葉夕媱終於踏上了私人飛機。等到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看着窗外漸漸升騰起的雲霧,覺得自己也變得輕飄飄的,似乎風一吹就要飛走了,做什麼再由不得自己的理智決定了。
葉夕媱看了看沈婭冰紅腫的雙眸,眼角的紋路原本只使她看起來更加溫和靜默,這時候終於讓她顯現出一個年過五十的女人有的憔悴。不過依然經得起細細凝視,她雖不再年輕,但是此刻卻顯得柔婉無比,消瘦的身材,高高挽起的黑髮,仍像是一幅畫一樣美麗。
葉夕媱握了握沈婭冰的手,柔聲道:“冰姨,你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沈婭冰搖搖頭,反握住葉夕媱的手,倉皇笑了笑,道:“算了,我一閉上眼睛就頭痛。”她頓一頓,才道:“正南不肯去看他爸爸最後一眼,還好有你陪我去。”
相識了這麼些年,葉夕媱對兩人之間的恩怨也算是有些瞭解。如今重新去回想,只覺得這卓暮颺和他父親如出一轍,都曾經拋棄過自己愛着的女人。只是卓暮颺到了現在已經想要挽回了,但是他的父親,一直到死,卻還是不肯再來看沈婭冰一眼。
沈婭冰用面巾紙擦去自己眼角還未流下來的淚水,苦笑道:“我沒想過他們父子倆竟然會有這麼深的怨氣。都有三十年了,正南怎麼都不肯叫他一聲爸爸,一直把他當仇人對待,連帶着對暮颺,也是那麼敵對。而他也從來不介意,從來不關心我和正南,好像這世上早就沒有了我們兩個人。”
“或許他也是想你們兩個人過得好一點,不要被道上的打打殺殺影響到了。”葉夕媱就安慰道。
“是嗎?”沈婭冰無力笑道:“這些年來我過得就真的好一點嗎?”
其實一直以來葉夕媱都非常羨慕沈婭冰的生活狀態,她一年到頭都跟着天氣走,春秋在國內會會老朋友,到處走一走。到了夏天,她就會去法國的古堡裡避暑,每日擺弄些花草,日落時分漫步在林蔭小道。冬天
她可能會去熱帶的海邊,看着潮起潮落,等着日出夕陽。
這樣安穩的日子,不好嗎?
沈婭冰拉着葉夕媱的手,緩緩道:“我這是在等着老,等着死。每一天都抱着明天就死的念頭活着,所以每天也就安安靜靜地過去了。可是沒想到,我卻等到了他先死。”
葉夕媱看着沈婭冰近在咫尺的臉龐,覺得這就是幾十年以後的自己。或許她和卓暮颺也會重演這一場無果的等待,她會在離他千里之外的地方一個人慢慢變老,而他也會漸漸退出黑幫,穩居幕後,依然洞察着道上的一切。
深愛着,卻分隔萬里。明明一個電話、一個眼神就能抓住的幸福,卻彷彿那麼遙不可及,只能在歲月的流逝中被打磨成熠熠生輝的寶石,留在記憶中獨自釋放光芒。
“夕媱,你一定不要走上我這條路。如果明明可以更幸福,那就再爭取一下,說不定就握住了。不要一直猶豫一直彷徨,到了現在像我這樣,就真的是什麼也抓不住了。”沈婭冰道。
葉夕媱沉默了不說話。心中似乎有一種悲慼在緩緩地流淌,流淌過全身,像是冰涼的清泉打在了身上,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使人感覺到陣陣麻痹。
沈婭冰笑一笑,她看着窗外的雲層,聲音聽起來竟然有幾分飄渺。她道:“不過你還年輕。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當時就想,大不了就等一輩子。我當時就覺得這樣等待的愛情實在是太唯美了,雖然悲傷,但是到處都有風景,將來也能爲人津津樂道。畢竟,悲劇纔有回味的餘地。”
葉夕媱沒有說話,因爲她的確曾經這樣想過。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哪個女人不喜歡?
沈婭冰卻只是笑,笑容讓人看了就覺得心疼。她道:“這樣的日子過得越久就越難受,直到現在我才真覺得自己當初真是瘋了,真是太愚蠢了。別人愛怎麼說愛怎麼傳和我有什麼關係,哪怕把我和他傳得像是牛郎織女一樣那又怎樣?快樂是別人的,悲痛纔是我自己的。我爲什麼要用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去換幾個素不相識的人的同情?”
葉夕媱頓時無言以對。許久,才忍不住問:“冰姨,你不恨他嗎?”
沈婭冰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倉皇,但很快就平靜了。她淡淡地道:“我愛過他,也恨過他。但是我對他所有的恨都隨着他的離世,漸漸消失不見了。至於我對他的愛,估計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也會不見的。”
追悼廳外面的車子已經是裡三層外三層地圍着了,這時候沒有人再去數着有多少輛勞斯萊斯或是林肯,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低着頭走進來。也不管內心是不是真的悲傷,反正面上都是一樣的。仍舊有源源不斷的車輛駛過來,但是隻好在離追悼廳很遠的地方停住了,人們都只能走着進來。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入的。趙三和阿力領着一幫人站在入口處,細細查看着過來追悼的人,以免有一些不共戴天的仇家藉着這個機會來鬧事。
葉夕媱跟着沈婭冰走過去的時候,便被攔了下來。因爲帶着墨鏡,那個手下也不認得。葉夕媱不想沈婭冰在外面呆得太久,就拿下了墨鏡,見阿力站在不遠處,就喊道:“阿力。”
阿力一看見葉夕媱一驚,忙跑了過來,猶不敢相信,道:“嫂子,你竟然來了!”
葉夕媱就問:“我們可以進去嗎?”
“嫂子,你這是哪裡的話。我去請你都來不及。”說着阿力稍稍湊近葉夕媱,低聲道:“十二少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這一次……嫂子,待會兒你陪陪十二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