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允這話一出口,隨即發覺氣場撐得有點不太對,完全不符合眼下這種情況的冷酷無情氣勢懾人不說,還沒有正確表達出他心中更深層次的意思。他略微一頓,又冷冷沉沉地補了一句:“是誰,告訴她的?”
路子允跟謝清歡都不是熱情外露的人,平日裡在一起的時候也一直不鹹不淡的,對彼此的工作也是互不干涉。但謝清歡的行程安排,他是知道的。按照計劃,從五月底到六月初,謝清歡的工作排得很滿,沒有任何空擋。
這個時候,她應該在紐約跟斯洛克家的那位女當家一起,準備六月的新品發佈會,而不是出現在歐洲,開一輛越野車橫衝直撞,以一副英雄救美卻不慎來晚了的姿態出場。
路子允長到這個年歲,向來冷靜自持,泰山崩而色不改,說通俗點,就是骨子裡帶着點無可救藥的悶騷。謝清歡的性情跟他相差不多,做事主次分明。對她而言,眼下自然是工作爲重,她能放下手頭的工作特意趕來歐洲,顯然是將他放在心上,要說路子允的心情沒有半點激盪那絕對不可能。
但,即便如此,路子允仍是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看到謝清歡,更不希望她毫無準備地踏足歐洲——因爲在這裡,道格拉斯家纔是真正的地頭蛇,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經營了太久的時間。路子允瞭解格雷,清楚他的行事作風,卻無法完全探知道格拉斯家的真正實力。
謝清歡身上那半數謝家的血統,足以讓她得到謝家的承認,另外半數道格拉斯家的血統,卻未必然,更有可能會成爲奪命殺機。
蘇沐明白路子允的顧慮,略一沉吟,欠了欠身應道:“七爺,你們乘坐的飛機失事的第一天,嚴少就把這事兒告訴了謝小姐。那之後的搜尋工作,謝小姐也出了力。”
路子允聽了這話,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面色沉凝。
蘇沐看向路子允,平靜道:“七爺,請恕我直言,在對待謝小姐的問題上,您未免太過患得患失,以至於束手束腳,失了以往的從容,反倒不是您的風格了。謝小姐雖然浸淫娛樂圈,瞧着弱不禁風,但她畢竟不是個尋常的藝人。別的不論,單說她那身手,師承何人不得而知,單打獨鬥少有人能敵卻是事實。再者以她身世,父輩這邊不可說,母族的兩位至親,無論是謝持節還是謝持靜,都是當世名家,當得大師的稱號。他們這些年雖然沒有明着爲謝小姐做些什麼的,但顯然也盡心爲她鋪了路,也留了人脈。您實在不必將她想得太過嬌弱,把她當成溫室裡的花朵呵護。”
無論是路子允帶來的智囊團還是蘇沐帶來接應的人,都是路家的死忠,最擅長裝聾作啞,口風也緊,絕不會將今天他們談話的內容泄露半句出去,所以蘇沐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避着。
蘇沐說的話在理,路子允也明白。謝清歡身上並沒有出現基因突變的尷尬情況,謝家也好,道格拉斯家也好,就沒有出過一個癡笨的人。謝清歡這些年在娛樂圈,連人脈都不曾認真經營,似乎是隨遇而安地生活着,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氣度?
但路子允還有更深層次的考量,路家在歐洲也有些底子,但行動的通暢度遠不及在國內,他一點也不想拿謝清歡來賭。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但人活於世,哪能全然不顧?
路子允輕輕嘆了口氣——雁歸,你可知我心憂。
謝清歡滄海伏波的心法已經練到頭了,耳聰目明,在車裡遠遠看了一眼,心中就咯噔一響。路子允這七八日過的是圍殺與反圍殺的日子,以保命爲宗旨不動搖,儀容方面肯定是顧不上的,他現在這個樣子,看在謝清歡的眼中,意外地多了點糙漢子的可愛,斷然是沒有嫌棄的,只是他跟蘇沐站在一起,氣場略有些詭異。
謝清歡悠悠想着,對阿七來說,現在大約不是見面的好時機。她太着急了,應該等到他在醫院拾掇乾淨了再去看他。
蘇沐在路子允訝然出聲的時候就已經通知了守在外圍的手下這是自己人,不必攔着,謝清歡的車才能順利地開到了林子邊上。
謝清歡並沒有下車,只是搖下車牀,把腦袋探出去,瞄一眼幾乎看不出臉色的路子允,衝他輕輕一擺手:“喲,阿七,你還好嗎?”
她的口氣跟她的笑意一樣淡然,絲毫看不出焦慮、擔心跟憂懼,跟眼下路子允一行人倦怠不堪,屍橫遍野的情況格格不入,但路子允見了,卻是輕輕鬆了口氣——身爲男人,讓心愛的女人擔驚受怕,簡直是奇恥大辱。謝清歡這樣,反而讓他安心。
路子允咧嘴一笑,露出幾顆大白牙,表示自己還活跳跳。
謝清歡目光如炬,看出他的虛弱,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瞥一眼他身邊多多少少都掛着彩的人,也不多問,把腦袋收回來,用一隻手撐着,坐在車裡似乎在等待什麼。
蘇沐看一眼路子允,從容地走到謝清歡的車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微微頷首致意:“謝小姐。”
謝清歡一手搭在方向盤上,略側過頭看她:“他們如今的身體狀況,看上去都不是很好。”
“醫院那邊已經準備妥當,正在待命。重少調了直升機,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該到了。”蘇沐從容應道,盯着謝清歡的眼睛,問道,“謝小姐,你擔心七爺嗎?”
“當然。”謝清歡應了一聲,隨即一挑眉,“怎麼,我看上去像是那般沒心沒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沐微微蹙眉,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沉吟片刻,才慢慢道,“七爺這次來歐洲的目的,想必謝小姐已經很清楚了。謝家人向來重情重義,文人風骨也讓人敬佩,但謝小姐身上畢竟有一半道格拉斯家的血統,若有一日七爺跟格雷到了決生死的時候,謝小姐會作何選擇?”
謝清歡覺得有些好笑:“蘇小姐,你爲什麼會覺得這其中存在選擇的問題?”
蘇沐瞳孔輕輕一縮,反問道:“不存在嗎?”
“謝家人再如何重情重義,兄妹也只能是兄妹,倫理綱常在那裡擺着,不容僭越。”謝清歡淡淡道,“阿七跟格雷起衝突,是因着格雷要跟我兄妹的緣故嗎?顯然不是。格雷要與我做夫妻,但凡阿七還想要我,對他而言,這就是奪妻之恨,哪怕還沒有發生,防患未然總是必要的。只要格雷存着那個念頭,即便阿七不出頭,對我來說,這事也不存在選擇。弒親雖是無奈之舉,但亂倫更是有違我謝家門風。”
蘇沐聞言心中一震,隨即輕嘆一聲:“原來,你是存了這種想法。”
“我這種想法有何稀奇?”謝清歡微笑道,“道格拉斯家那種完全的近親傳承,不是誰都消受得了的。”
蘇沐點點頭,表示贊同。道格拉斯家的人確然都美麗、聰慧而又強大,但近親的血緣,讓他們無法親近外族人。一代又一代,沒有新鮮血液的注入,遲早會走到毀滅的那一步。
謝清歡能成爲代表新生的救贖嗎?還是象徵着最後的毀滅者?
兩人在車裡等了一會兒,莊重調的直升機終於到了,迅速接了傷員前往醫院。蘇沐原本打算安排謝清歡跟路子允的那架飛機一起走,被謝清歡嚴詞拒絕。這時候跟阿七親密接觸,阿七一定會惱羞成怒吧?
路子允那情形蘇沐瞧着也覺得十分揪心,因此她很明白謝清歡的感受,留了人處理現場,便讓謝清歡開着車跟着他們去醫院。
到了醫院,幾個人都已經送進了手術室,剩下莊重在手術室外等着,一邊還用手機遙控着處理事務。見蘇沐陪着謝清歡過來,便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謝小姐,蘇師。”
蘇沐看一眼手術室緊閉的門,又看一眼莊重的臉色:“怎麼?”
“周泰上了飛機就不行了,剛剛緊急搶救過了,他的腹部嵌着一枚子彈。可能是隔得遠打中的,射入點又很巧,沒怎麼出血。他又穿着黑色的衣服,從外面不大看得出來,他不說,也沒人知道。”莊重冷冷陳述道。
蘇沐知道他臉色冷,但心中大概已經要噴火了,沉聲問道:“他留了什麼話沒有?”
“他有個妹妹,是他唯一的親人了。”莊重勉強壓下心火,摸了把臉道。
蘇沐沉默片刻,才冷靜道:“這次跟着七爺來歐洲的人,犧牲了的,嚴少那邊會照規矩撫卹。我知道,重少跟周泰交情不錯,你若想出面照顧那位周小姐,還是稍微跟家裡的長輩打個招呼比較好。”
莊重知道蘇沐提到的長輩特指的是他的母親,也就是那位路家的二小姐,他點點頭,一副受教的樣子:“我明白。”
蘇沐的心情也很沉重,這次跟着路子允過來的,除了負責保護路子允的安保成員,都是歐洲事務的重要負責人,如今十去七八,實在是損失慘重,再重頭培養,其中所需的時間精力也難以估量。
“對了,還是一事。”莊重撓了撓頭,又在開口道,“國內剛剛傳過來的消息,容寧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