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弋的嘴脣動了動,什麼也沒說。
姜維是降將,卻是個最威風的降將。他被丞相諸葛亮闢爲倉曹掾,主管糧倉,又加奉義將軍,封當陽亭侯。寸功未立,卻封了侯,這幾乎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奉義將軍什麼的,不過是個虛名,大家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不領兵的將軍都不是真正的將軍。可是封侯卻不是這麼簡單,想想整個丞相府有幾個有侯爵就知道了。諸葛亮本人是武鄉侯,鎮北將軍魏延是都亭侯,鎮東將軍趙雲是永昌亭侯,身爲皇太后之兄的討逆將軍吳懿來個空頭關內侯都沒有,可見爵位之不易得。
很多人不理解爲什麼諸葛亮對姜維這麼厚待,但是霍弋知道。諸葛亮這麼做,一方面是有籠絡隴右人的意思,姜維雖然年輕,姜家卻是天水四姓之一,他的父親又是赴難的義士,諸葛亮厚待他,就是向右人示好。但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卻是諸葛亮真的喜歡姜維,簡直是一見如故。馬謖不在的這些日子,諸葛亮有事常常會找姜維商量,一起議事,姜維的意見也會最對諸葛亮的胃口。
姜維簡直就是第二個馬謖,甚至比剛剛去世不久的諸葛喬還得諸葛亮的喜愛。
對於這樣的人,哪怕他是個降將,霍弋也不會與他爭辯,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姜維指着地圖侃侃而談,諸葛亮撫着鬍鬚連連點頭,相談甚歡。
姜維的意思很明白,張郃遠道而來,看起來是個威脅,其實是個機會。他長途奔襲,沒有後援,沒有輜重,孤軍深入,犯了兵家大忌。就算這些騎兵是禁軍精銳,奔馳三千里之後,還能有什麼戰鬥力?擊敗他們是易如反掌。
擊敗了這些援軍,就可以徹底擊垮城中守軍的意志。他們之所以能堅守,不就是盼望有援軍嗎?現在援軍都被擊敗了,他們還能有什麼指望?再守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說,張郃的到來,不是危機,而是取勝的戰機。
他的想法顯然和諸葛亮的暗合,所以諸葛亮連連點頭。兩人說得投機,談笑風生,直到帳外有腳步聲響起,這才意識到霍弋還站在一旁。諸葛亮眼中閃過一絲歉意,收起了笑容:“紹先,你準備一下,做好記錄。”
“喏。”霍弋平靜的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帳,趕緊準備紙筆。作爲丞相記室,在丞相聚集掾屬開會議事的時候,他要負責做記錄。這些都是檔案,將來論功也好,議罪也罷,這些都是憑證。諸葛亮以法治國,之所以處理了那麼多人,卻沒人有怨言,就是因爲他做什麼事都有證據。
霍弋出帳的時候,丞相長史向朗正好走進來。霍弋連忙避在一旁,低頭向向朗行禮。
向朗字巨達,襄陽宜城人。年過光甲,精神卻非常好。他是丞相府甚至整個蜀漢政權中荊襄系最年長的一位。向家是襄陽大族,向朗年輕時求學於水鏡先生司馬德操,和徐庶、龐統等人都是知交,他的學問不突出,但是理政能力很強,在劉表任荊州牧的時候,他便入仕做了臨沮長。臨沮號爲劇縣,卻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劉表死後,他追隨先主劉備,劉備深知他的能力,定江南之後,讓他主管秭歸、夷道、巫縣、夷陵四縣的軍民事,定蜀之後,又讓他做了巴西太守,後來轉爲牂牁太守,再後來又轉爲房陵太守,總之一句話,哪裡有麻煩,就派他去哪裡。
向朗忙碌了半生,直到後主繼位,他才閒了下來,做了步兵校尉,現在又入丞相府,做了丞相長史,是丞相府的大吏之一。作爲荊襄系的後輩,霍弋一直對向朗很敬重。其實不僅是他,幾乎整個荊襄系的人,對向朗都不敢有什麼不敬,連馬謖看到向朗都持子弟禮。
向朗兄長之子向寵,也是向家一個後起之秀,在先主時就做了牙門將。夷陵大戰,蜀軍崩潰,只有向寵的大營完整無整,劉備多次贊他有用兵之能。建興元年,他被封爲都亭侯,做了中部督,負責成都的禁軍宿衛,是丞相府中掌兵的中堅人物。
不過,明眼人也可以看出其中的微妙玄機。作爲荊襄系的代表人物之一,以能理劇著稱的向朗到現在爲止都沒有封侯,而且由地方進入中央,看起來是高升了,其實卻沒有了實權。步兵校尉是個虛銜,遠不及向寵的中部督重要。丞相長史看起來尊貴,可是在諸葛亮的身邊,又能有他什麼發揮的地方?他的從子向寵封了侯,他卻沒有爵位,這其實也是在打他的臉。
好在向朗這個人年紀大了,心態好,和一幫後輩平起平坐,他也能泰然自若。召集開會,他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卻很少發表什麼言論,除非諸葛亮點名問計——不過這樣的事好像還沒發生過。
“向公,你來啦。”
“嗯。”向朗撫着黑白參半的鬍鬚,打量了霍弋一眼,見他眉宇間有些憂慮,便笑了起來:“小子,小小年紀,怎麼愁眉苦臉的。開心點,日子還長着呢,沒什麼大不了的。”
霍弋展顏一笑,“謝向公。向公請!”
向朗點點頭,邁步進了帳,見姜維正站在諸葛亮身邊,兩人輕聲交談着什麼,便走上前去,躬身施禮:“丞相,姜君侯。”
諸葛亮熱情的伸手相邀:“向公,快請入座。”
“謝丞相。”向朗走到些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長史與主簿、主記一樣,都是丞相府的大吏,長史又爲最尊。諸葛亮的丞相府有兩個長史,除了向朗之外,另一個就是蔣琬,現在留在成都,稱爲留府長史。
姜維被向朗那聲君侯喊得面紅耳赤,訕訕的退到一旁。倉曹掾也是丞相府的重要掾屬,地位卻低於長史,只能坐在下手,而且名義上長史是可以將兵的,倉曹掾卻是完全的文吏之事,不可將兵,所以姜維只能坐在主簿胡濟的下手,和向朗斜對面。
向朗入座之後,諸葛亮和他閒聊了幾句,時間不長,主簿胡濟、參軍費褘來了,又過了一會,參軍爨習、軍祭酒、輔軍將軍來敏等人也來了,又過了一會兒,丞相掾姚伷和參軍馬齊聯袂而來。
丞相大帳時熱鬧起來,濟濟一堂,互相打着招呼。諸葛亮等了片刻,咳嗽一聲,聲音也不高,大帳裡卻頓時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齊唰唰的看着諸葛亮。
諸葛亮對霍弋使了個眼色。霍弋站起身,將魏將張郃率領一萬精騎,已經離上邽不足三十里的消息通報了一遍。
他的話音未落,安靜的大帳裡頓時“哄”的一聲,像是有水滴進了油鍋,突然炸了起來。雖然沒有人大聲說話,可是互相交頭結耳的議論聲卻像浪花一般,連續不斷的拍打着每個人的耳膜。
諸葛亮平靜的看着,霍弋拿着筆,準備記錄接下來各人的發言。姜維低着頭,似乎在閉目沉思,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地步,可是他的從容在普通有些慌張的人中卻顯得那麼的突兀。
嘰嘰喳喳的議論了片刻,隨着一聲咳嗽,有個人站了起來。霍弋都不用看,就在紙上寫下了“來敏”二字。他甚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來敏將要說什麼。
“丞相,兵貴勝,不貴久。我軍出征四個多月,如果從漢中出發開始算起,馬上快要半年了。上邽城久攻不下,士氣頹落,而逆魏的援軍又至,此消彼長,久戰不利。丞相,依敏愚見,還是及早撤退爲好。新年之後,再作打算。”
霍弋無聲的笑了笑,一邊在紙上記錄,一邊想道:果然還是這兩句。來敏這個老頭,也真是老而彌堅,卻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在蜀漢的朝廷裡,來敏是個異類。
來敏字敬達,今年六十五歲,比向朗還要年長几歲。他是義陽新野人,和魏霸是同鄉。不過和魏家的出身寒族地主不一樣,來家是南陽旺族,傳自武帝時的光祿大夫來漢,西漢末,來仲娶了光武帝劉秀的姑姑,生來歙。來歙作爲光武帝的表兄,倍受親信,戰功赫赫,後來持節伐蜀,在軍中遇刺。光武帝很悲痛,親臨弔喪,並將汝南的當鄉縣改名徵羌縣,以紀念來歙的徵羌之功。
來家在後漢一直是大族,尚過公主,出過三公,二千石更是不絕如縷。來敏的父親來豔便做過司空。來敏本人好學,善左氏春秋,尤精於《倉頡》、《爾雅》的訓詁,在文字學方面有相當精深的造詣。不過他生不逢時,生在亂世,那一肚子的好學問派不上用場,卻給了他一個典型的書生脾氣。他的姊夫是黃琬,黃琬的姑母是劉璋的祖母。劉璋派人去迎接黃琬的妻子,也就是來敏的姊姊入蜀時,來敏就跟着來到成都,做了劉璋的賓客,當然也就打上了劉璋的烙印。
來敏有着顯著的家族聲望,所以劉備入蜀之後對他非常優待,署爲典學校尉,後來立了太子,又讓他做太子家令。後主登基後,他以東宮舊人的關係,升任虎賁中郎將。
虎賁中郎將是掌管宮中宿衛的重臣,當然貴不可言。不過去年諸葛亮出征的時候,就把他的虎賁中郎將給免了,請爲軍祭酒、輔軍將軍,隨軍出征。這當然是個虛銜,爲的是給向寵騰出位置,可惜來敏不是向朗,他對此耿耿於懷,多次發表不合時宜的言論,煽動某些人的不滿情緒。
用諸葛亮的話說,這叫亂羣。來敏就是一匹亂羣之馬。
今天,這匹亂羣之馬又第一個跳了出來。
——————
780票,第九更到,追平上架第一天的記錄了。
呃……老莊的存稿吃緊,抓緊時間去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