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很疲倦。
這次北伐從開始準備到現在,已經有三年的時間,僅是從漢中出兵算起也快半年了。這半年來,他就沒有正常的睡過一覺,無數次通宵達旦,和衣而臥更是家常便飯。因爲從出兵開始,各種意料之外的事情就不斷的出現,而意想中的勝利卻一直那麼遙遠,甚至越來越遙遠,直到現在,馬謖下落不明。
馬謖的失敗,比他自己的失敗更讓他傷心,更讓他失望,讓他沮喪。
諸葛亮和馬家兄弟的交情由來已久。
三十年前,諸葛亮與弟弟諸葛均一起跟着叔父諸葛玄來到荊州,投靠當時任荊州牧的劉表。從那時起,諸葛亮就與荊襄當地的豪族名士有了交往,與馬家兄弟的交情,也是從那時開始。第一次見到馬謖的時候,馬謖才十多歲,還是個風采翩翩的美少年。
諸葛亮比馬謖大九歲,比馬家五常中最優秀的白眉馬良還要大三四歲,馬良一直把諸葛亮當成兄長看待,馬謖更是把諸葛亮當成父兄一樣。同樣,諸葛亮也把馬良、馬謖當成親兄弟一樣。馬良戰死後,諸葛亮更是主動承擔起了一個父兄的責任,雖然那時候馬謖已經年近而立。
馬謖是他的心腹,是他的智囊,是他的手足,就是他在困難的時候會想到的第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馬謖比諸葛喬更重要,更瞭解他的心意。
他對馬謖的信任引起了很多非議,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堅持認爲馬謖是有才幹的,他只是缺少一個機會。之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只是因爲先帝劉備認爲他華而不實,不可大用。
就像有很多問題上一樣,諸葛亮有着與劉備不同的看法,比如爭江南,比如討伐東吳,比如對馬謖的評價。不過,諸葛亮從來沒有和劉備爭論過,他只是默默的等待,等待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爭江南,江南丟了一半,和江東的聯盟破裂,直接導致後來關羽北伐時,孫權在關羽背後捅了一刀。舉國伐吳,夷陵一戰,輸得一敗塗地,劉備無顏回成都,病死在永安,將剛剛誕生的蜀漢政權推到了最危險的邊緣。
不過,這也讓他有了真正獨攬大權的機會,證明自己的機會。
輔政以來,諸葛亮夙夜以興,事必躬親,以他過人的精力和才幹,修復着劉備留下的益州。他僅僅用了三年的時間,就基本恢復了民生,建興三年,他大舉出兵,掃平了南蠻,爲北伐做好了準備。建興五年,他集結十萬大軍,進駐漢中,將再一次證明自己在軍事上一樣出類拔萃。
這其中,有馬謖的功勞。他也對馬謖寄予了厚望,不僅希望馬謖能成爲他理政的得力助手,更希望馬謖能和他並肩作戰,獨當一面,建功立業,讓那些質疑他們的人閉上嘴巴。他希望藉着這次機會,用無可非議的戰功,證明他們的才能,證明他的正確,證明劉備看錯了人。
可惜,從到漢中開始,北伐就不那麼順利。魏延、魏霸父子的固執,讓他倚重的荊襄系內部產生了矛盾,讓他看到了分裂的危險。爲了安撫魏家父子,他不得不修改作戰計劃,推遲出師,將不利因素變成了有利因素,創造了更好的戰機。有孫權進攻在前,魏霸父子扼守關中在後,他奪取隴右的難度大大降低。戰旗剛剛出現在隴右,天水、南安便投降了,緊接着,安定投降,馬謖攻克襄武,平定了隴西,整個隴右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只剩下上邽一城還在苟延殘喘。
如果不是張郃突然出現在隴右,在經過幾個月的圍城之外,攻克上邽將易如反掌。北伐,將取得圓滿的成功,他將用這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的正確。
可是,這一切,都隨着張郃的到來剛急轉直下。
張郃奔襲木門,把他推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堅持下去,就只能第三次從漢中運糧,撤退,則意味着北伐的徹底失敗。
在這個情況下,他鋌而走險,定下了以木門的糧草爲餌,誘擊張郃的計劃。一切都很順利,馬謖及時趕到了木門,攔住了張郃的退路。眼看着再有半天的時間,他們就能將張郃堵在木門,擊殺這名曹魏的五子良將,擊潰隴右魏軍的最後一線希望,爲北伐添上了一筆沉甸甸的功勞。
可是,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從馬謖的手指縫裡溜走了。
因爲馬謖的草率,張郃衝出了包圍圈,他自己也落荒而逃,不僅讓他圍殲張郃的計劃破滅,更將他推到了百口難辯的爲難境地。
最信任的心腹,一直寄予厚望的將才,那個談兵論計無不精妙絕倫的馬謖,居然做了逃兵?
諸葛亮到現在都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他開始希望發現馬謖的屍體。對於馬謖來說,戰死沙場,是最好的結果。
他還沒有接到有關馬謖下落的消息,他甚至希望永遠不要聽到關於馬謖的消息。他無法面對這個讓人蒙羞的事實。
因爲馬謖,他將面臨着朝野上下的質疑。
因爲馬謖,張郃跑了,利用騎兵的速度再次閃擊上邽。
因爲馬謖,他無法及時回援,現在只能以丞相的身份率領主力作爲一支別部,爲向朗、魏霸奪取上邽爭取機會。
爲此,他夜不能寐。
雖然一千個不情願,可是諸葛亮還是做出了最妥善的安排。他命令高詳、陳式率領一萬步卒,和王平、黃襲等人合擊木門,爭取奪回糧草,再不濟也不能讓那批糧草成爲魏軍的補給。他本人親率兩萬步騎趕回上邽,馳援向朗。
現在,他首先要攻破夏侯儒的堵截。
這雖然只是一次局部戰場的戰鬥,是一次陪襯向朗和魏霸的戰鬥,可是諸葛亮一樣重視,一樣一絲不苟。雖然他非常不喜歡這個處境,可是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時趕到上邽城下,就算魏霸襲擊成功,也未必能守住上邽。
要真正戰勝張郃,僅靠向朗的一萬步卒和魏霸的兩千多騎兵是遠遠不夠的,他們需要他率領的這兩萬步卒。只有及時的趕到上邽,他們才能真正的佔領上邽,才能讓這次北伐的隴右戰場不是一無所獲,才能爲以後再取隴右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
爲了大局,諸葛亮不希望看到魏家父子這支不聽話的力量變得更加強大,卻又不得不爲了大局而配合魏霸。
這是他的痛苦,更是他的無奈。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馬謖。
諸葛亮看着被魏軍弓弩手壓制在山坡下無法前進的步卒,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攏在袖子裡的手捏得生疼。
“弓弩手,上前掩護!”
“喏。”廖化應了一聲,將命令傳了下去。
兩千弓弩手在盾牌兵的掩護下,衝到了陣前,向山坡上開始集射。
密集的箭雨吸引了山坡上的弓弩手,射向衝陣步卒的箭雨開始變稀,步卒們再次起身,向山坡上的魏軍陣地攻去。
與此同時,兩側山坡上的羌兵也居高臨下,開始攻擊魏軍的兩翼。這些習慣於山地奔走的羌兵在山石間穿蹦跳躍,像一隻只靈巧的山猿。他們手中簡陋的竹弓也發揮出不可思議的殺傷力,射得魏軍狼狽不堪。那些竹箭上塗着各種稀奇古怪的毒藥,一旦中箭,輕則麻痹不能動彈,重則當場喪命。魏軍險然沒有和這些羌兵作戰的經驗,一經接觸,陣地就出現了混亂。
魏軍的將旗在不斷的擺動,顯示出了魏軍主將的慌亂。
諸葛亮看着那杆將旗,不知道是夏侯家的哪一個。夏侯家有兩個分支,夏侯惇一脈出夏侯懋那樣的廢物,夏侯淵一脈卻有些能將。不過,不管這個夏侯是出自哪一脈,諸葛亮都有足夠的信心擊敗他。
在諸葛亮的指揮下,左中右三路齊出,利用羌兵的攀爬能力,利用蜀漢軍強悍的弓弩優勢,他們迅速逼近夏侯儒的陣地,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逼到了夏侯儒身前五十步,大有合圍之勢。
夏侯儒快要堅持不住他,他在親衛的盾牌後面,聲嘶力竭的吼叫着,將身邊所有的士卒都趕到了陣前,儘可能的多堅持一刻。
可惜,他的努力在諸葛亮的步步緊逼面前顯然那麼的虛弱,那麼的無力。儘管魏軍很頑強,可是在蜀軍的三面合擊之下,在蜀漢軍似乎不知疲倦的射擊下,他的陣地還是在不停的萎縮。
“將軍,快走吧,我們堅持不住了。”親衛將急紅了臉,大聲叫道。
夏侯儒看着十步外那些羌兵臉上清晰可辨的紋身,看着那些羌兵兇惡的表情,聽着他們野獸般的嚎叫,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暗自對張郃道了一聲抱歉。
“撤!”
三百親衛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斷後,一部分擁着夏侯儒,匆匆的跳上戰馬,狂奔而去。
魏軍立刻崩潰,如鳥獸散。有的跪在投降,有人掉頭就跑。
蜀軍蜂擁上前,迅速的推開了路障。
諸葛亮擺擺手:“命令馬岱追擊!”
等待多時的馬岱舉起手臂,大叫一聲,戰馬開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