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向朗來訪,正在燈下閒聊的魏霸和趙廣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笑了。
向朗是荊襄系的前輩,資格比魏延還要老,更別提魏霸這樣的小字輩了。就目前的身份而言,向朗是丞相府長史,魏霸是丞相府參軍,向朗正好是魏霸的頂頭上司。向朗要見魏霸,只需要派人來叫一聲,魏霸就得顛顛的跑過去,沒有向朗主動來見魏霸的道理。
出現這種意外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向朗有求於魏霸,所以自降身份,給足了魏霸面子。
遇到這種情形,別說現在是一個非常講究禮儀的時代,就算是禮崩樂壞的後世,有同鄉長輩來訪,魏霸也應該起身相迎,熱情接待。這是沉澱在中國人骨子裡的優良傳統,不分時代。
趙廣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半開玩笑的說道:“你們荊襄人說話,我這個常山人就暫避一時。”
魏霸樂了,把趙廣推出了大帳,自己將帳內收拾一下,又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出營門。看到站在營門外的向朗,魏霸老遠的就拱起手,一溜小跑的走到向朗面前,深深一揖。
“向公,有什麼事,讓人叫我一聲便是了,怎麼能勞動您的大駕?”
向朗的嘴角抽了一下,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撫着鬍鬚,老辣的目光從魏霸臉上掃過:“子玉,你雖然年輕,卻是我荊襄的後世之秀,用兵老辣,軟硬兼施,更勝於乃父。前些日子,我忙於軍務,沒機會和你好好聊聊。今天得空。所以專程來看看。”
魏霸笑容滿面,心裡卻暗自罵了一聲老狐狸。這大家族出來的果然就是不一樣,三言兩語的,就把之前的冷落解釋得圓滿妥貼,還在不經意之間解釋了之前對老爹魏延的排斥,讓他什麼抱怨的話都說不出來。
果然薑是老的辣啊。
“向公誇讚,小子愧不敢當。”魏霸一臉謙恭的笑容,伸手相邀:“向公請!”
向朗滿意的點點頭,伸手挽起魏霸的手臂。一起向大帳走去。按理說,魏霸是後輩,官職又低,他應該側身引導,向朗大可以泰然享受這應得的禮敬。可是向朗挽着魏霸的手臂。並肩而行,這就是長輩對後輩最大的擡舉。臉皮厚如魏霸,也有些受寵若驚。不管向朗這麼做是不是有求於他,僅這個場面,傳到其他人的耳中,對他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
激動歸激動,魏霸卻沒有失去立場。向朗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異乎尋常的客氣,自然是有求於人。如果幫上不忙,只怕這種禮敬也就到此爲止,下不爲例了。
因此魏霸很冷靜。把向朗讓進大帳,請上座之後。他便不隨便多說一個字,只是就着向朗的話頭,說一些雲淡風輕的話。向朗挑了幾次頭。想轉到馬謖的事情上去,他都故意裝沒聽懂。
試探了兩次。見魏霸不接話頭,向朗也很無奈。如果不是爲了馬謖,他現在就會拂袖而去,現在有求於人,他也只得撂下這張老臉,主動開口相求了。
“子玉,我剛剛從輜重營來。”
魏霸眨了眨眼睛,很萌的看着向朗,既像是沒聽懂,又像是在等向朗的下文。
“幼常被關在輜重營。”向朗又好氣又好笑,開門見山的說道:“丞相要以敗軍之罪處死幼常,我百般無計,只好來向子玉討教。子玉,馬家兄弟跟隨先帝入川,馬季常英年早逝,現在所有的希望就在馬幼常的身上。我們身爲荊襄鄉黨,看着他就這麼死了,卻無動於衷,未免有失同鄉之義。”
聽了這話,魏霸不裝傻了,他收起了笑容,眼神變得凌厲,腰背也挺得筆直,全無剛纔的半分恭敬,整個人像一杆鐵矛,透出寒森森的殺意。
“向公,既然說到同鄉之義,小子有一事不明,還請向公指教。”
向朗暗自嘆息,默默的點點頭。“你有什麼疑問,但說無妨,我清楚的,自會坦誠相告,實在不明白的,也不會藏拙,大家共相參討便是。”
“多謝向公擡愛。”魏霸拱手施禮:“馬幼常是丞相的心腹,子午谷計劃,便是由他與丞相商議實行的。只不過,這個計劃有所變更,而且這些變更沒有通知負責執行的我魏家父子。馬幼常是何居心?他是想陷我父子於必死之地嗎?他的同鄉之義何在?”
向朗的臉色有些赧然。他雖然不完全清楚子午谷計劃是什麼樣子,但是他很清楚諸葛亮主力出隴右,卻讓魏霸父子守關中的用意,也清楚這裡面肯定有馬謖的功勞。現在被魏霸當面質問,他也有些掛不住。
向朗沉默了片刻,重新擡起頭,眼神變得堅定。“子玉,想聽真話嗎?”
“當然。”
“很簡單,因爲你父親自視甚高,目無餘子,眼中從來沒有什麼荊襄鄉黨。他既自外於荊襄人之外,荊襄人又怎麼會把他引爲同儕?”
“所以你們便要除掉他?”
“不是我們,而是丞相,也不是要除掉他,只是要讓他吃點苦頭,知道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如果沒有人在他的背後支持他,他就算是武功蓋世,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向朗目光咄咄逼人,“他一心仰慕關羽,可知關羽爲何敗走麥城?因爲他是個獨夫。”
魏霸心中一動,沉默不語。他從向朗的話裡聽出了更多的意思。
“關羽武功很高,萬人之敵,熊虎之將,威鎮天下。可是他的眼裡只有他自己,不肯親近士大夫,自以爲憑一已之力就能征戰天下,以至於最後連先帝都不肯假以顏色。結果如何?他一個人能殺得光曹魏的十萬大軍?他一個人能征服天下?他沒有朋友,所以他死了,連替他叫屈的人都沒有,相反倒是有不少人覺得他死得其所。”
魏霸苦笑一聲,不得不承認向朗的話說得對。關羽死後,對他的非議甚多。最明顯的就是廖立對他的批評,說他是“怙恃勇名,作軍無法,直以意突”,這是寫在公文裡面的,廖立後來獲罪,這是罪狀之一,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不是因爲他說錯了。而是因爲諸葛亮要貶他,所以拿來做文章,否則不會在他說了這句話多年之後才治他的罪。
老爹魏延處處效仿關羽,性格也非常相近,他被“貶”漢中閒居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爲他說話,可見他的人緣有多差。歷史上,他作爲一個謀反的罪人死去,被夷三族,也沒有人爲他說句公道話,和他的這個性格自然有莫大的關係。
向朗的意思很明白,之前冷落你們。是你父親自外於荊襄人,不是我們的錯。這一次,我請你幫忙,是荊襄人欠你們的情。如果你堅持要做個獨夫,那我也沒辦法。你就等着和關羽一樣的下場吧。
一個人可以打天下嗎?
故事裡可能,現實中不行。否則,三分天下的霸主就不是曹操、劉備和孫權了。應該是呂布、關羽、張飛這一類猛將。事實上,呂布也好。關羽、張飛也罷,都是獨狼,他們所有的只是自己的勇力,身後卻沒有強大的宗族鄉黨支援,所以呂布敗了,關羽、張飛只能做劉備的打手,包括劉備本人,因爲沒有宗族的力量支持,奔波半生,最後纔在益州撿了個便宜,把更軟弱的劉璋趕跑了,佔據天府之國,三分天下。而他之所以能成功,荊襄系的作用不可忽視。
魏家的情況好一些,不過也僅僅是好一些而已。如果老爹繼續這樣,結果不會有多少改善。荊襄系是蜀漢朝廷中當之無愧的利益集團,作爲一個荊襄人,魏家如果不能融入其中,終究只是一匹獨狼。
獨狼的下場不會好。別看以趙雲爲首的元從系,以趙素爲首的漢中人現在都在幫他的忙,那都是互相利用,而且是有限度的互相利用,他們之間缺乏那種天然的地域聯繫。如果魏家不能和荊襄系融洽關係,他和別的利益集團的聯合最終也只能落在表面上。
你連自己的鄉黨都不親近,又怎麼能指望和別人搞好關係?
現在向朗伸過了橄欖枝,是魏家和荊襄系改善關係的一個機會。魏霸如果不抓住,下次未必還會這有這樣的機會。
魏霸不是魏延,作爲一個曾經淹沒在人羣中的路人甲,他深知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偉大領袖還要建立統一戰線,更何況他。正因爲懂這個道理,他纔會努力的拉攏趙雲父子,拉攏趙素,拉攏傅興等人。
向朗提供的是一個好機會,不過,還不夠好。魏霸深知,如果就這樣接下來,這就不是他幫荊襄系的忙,而是荊襄系的施捨,他最多隻能被荊襄系接納,成爲荊襄系中的一個打手,卻不能成爲荊襄系的領袖。
魏霸笑了笑,重新拾起向朗剛纔的話頭:“向公,你辭鋒如刀,犀利異常。不過,我覺得你是關心則亂。馬幼常既是丞相心腹,丞相又怎麼會殺他?打了個敗仗而已,罪不至此,關他幾天,不過是讓他反省反省,同時給衆人一個交待罷了。”
向朗眉梢一挑,搖了搖頭。“子玉,你還年輕,不知道這裡面的要害。這件事,又豈是兵敗這麼簡單?這裡面牽扯的方方面面的關係太多了。”
魏霸自已雖然也有過一些分析,但是能有機會聽聽向朗這樣的老人分析時局,當然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除了換個角度看問題外,互相探討,也是向向朗這個同鄉前輩展現自己能力的大好機會。他連忙躬身道:“還請向公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