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前單挑是一個很幼稚的舉動。在戰爭脫離了競技化、儀式化之後,英雄式的個人決鬥已經成爲一個遙遠的傳說。一般不會有人這麼做,做了也不會對結果有什麼影響。兩軍對壘,向對方發起挑戰,只有當年的二貨呂布幹過這事,他倒是把郭多挑下馬去了,可是並沒能扭轉敗局,還是灰溜溜的退出長安。
陸遜當然不會把魏霸的單挑當回事。在他看來,這隻能說明魏霸沒辦法了,只好使用這種無聊的手段。在戰場上,沒有取勝的辦法,只能靠激怒對方來尋找機會,自然是一種無能的表現。魏霸真要有這本事,直接攻城就是了,何必搞出這麼多花樣。
陸遜根本不理睬魏霸的叫囂,他在考慮魏霸這麼做究竟有沒有其他用意。魏霸這麼做的確很蠢,可是他印象中的魏霸不應該這麼蠢。不蠢的人做出蠢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瘋了,二是他別有用心。
陸遜希望魏霸發瘋,但不能不防他別有用心。
就像魏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冥思苦想,揣測陸遜的心理一樣,陸遜同樣也在揣測魏霸的心理。不過他的經驗更老到,所以不像魏霸那麼糾結。他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得身邊的人都覺得他勝劵在握一樣。
其實陸遜也糾結,他沒想到魏霸會這麼順利的攻克了漵浦,更沒想到魏霸會大模大樣的帶着兩千人就敢殺到沅陵城下,向他叫板。如果魏霸沒有發瘋,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魏霸看出了他的虛實。
他的兵力嚴重不足。
爲了趕時間,陸遜是帶着百餘親衛騎一口氣從武昌趕到沅陵來的。一千五六百里路,他只用了七天,這樣的速度當然只有騎兵。而且是小股騎兵才能達到,步卒是根本不可能完成這樣的行軍任務的。陸遜有近萬的精銳部曲,可這些精銳部曲還在路上,要想趕到沅陵,至少還要十天。
如果那麼部曲就在身邊,陸遜會大開城門,與魏霸決一死戰。他非常想抓住魏霸,魏霸主動送上門來,他沒有道理不笑納。可是他沒有兵力。身邊除了不到一百的親衛騎之外,只有潘濬留下的兩千留守士卒,要和魏霸對陣,勝負在兩可之間,要想抓住魏霸更是癡心妄想。
這樣的事。陸遜當然不會做,所以他只能忍着,對魏霸囂張的挑戰視而不見。
陸遜有這樣的涵養,可是不代表他的部下也有這樣的涵養。見魏霸在陣前耀武揚威,城上的吳軍非常生氣,非常鬱悶。而那些同樣來自各個部落的蠻子看着城下興高采烈的蠻子,心裡自然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潘濬的部下以荊州人爲主。其中有一半是各部落徵發來的蠻人。蠻人好武尚勇,一言不合,就會拔刀相向。他們戰鬥很勇敢,向來是徵兵的首選對象。也正因爲如此。蠻子們對陸遜的沉默感到非常恥辱。
在無形中,他們更願意有魏霸那樣勇猛的上官,雖然在陸遜看起來這麼做有點蠢,可是在蠻子們看來。這纔像個男人,纔像個勇士。
當魏霸挑戰沒有得到響應。進而派出罵陣高手罵陣的時候,這種情緒變得更加強烈。數十名蠻子在城下破口大罵,把威名赫赫的輔國將軍陸遜罵得狗血淋頭,所有的吳軍都分外憤怒,特別是原本屬於潘濬所部的蠻兵,他們覺得自己是無辜的,陸遜根本就不是他們的上官,現在卻被敵人罵得這麼難聽,純屬冤枉。
一聽到是蠻兵罵陣,陸遜立刻明白——至少是他以爲明白了魏霸的用意,他下令任何人不準出戰,違令者斬。魏霸想用這麼幼稚的激戰法,他纔不會讓魏霸得逞呢。
他甚至不準弓弩手射擊,沅陵不是軍事重鎮,沒有守城弩這樣的利器,普通弓弩根本射不到那些人,只會被他們恥笑。與其如此,不如沉默。
城上沒反應,城下罵得更歡。蠻子們換着不同的方式罵,罵得唾沫橫飛,罵得城上的吳軍將士面紅耳赤,無地自容,陸遜的親衛更是氣得咬牙切齒,最平靜的反倒是陸遜本人。
魏霸一連罵了三天,陸遜都沒有出城。雙方的戰鬥只在斥候之間展開,陸遜派出城的斥候遭到了魏霸最嚴密的追捕,一出城就很難再回來,不是失蹤了,就是屍體被扔到了城下。
沅陵城居然被魏霸區區兩千人圍住了,這實在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城裡的吳軍將士感到更加屈辱。
第四天,當朝陽升起,數十罵陣蠻兵懶洋洋的扛着武器來到陣前,擺下酒肉,開始一天的罵陣時,陸遜發現魏霸沒有像往常一樣來列陣,不過他並沒有上當,依然下令不準出擊。
第五天,魏霸同樣沒有來。
第六天,魏霸還是沒有來。
第七天,陸遜有些不安,決定下令出擊。他從臨沅出發的時候,衛旌已經答應領兵趕往酉陽,臨沅到沅陵有五百多裡,按照陸遜的估計,衛旌現在應該要到沅陵了,魏霸在沅陵城下沒有進展,很可能會虛晃一招,偷偷的跑去截擊衛旌。他當然不能讓魏霸這麼如意,他要牽制住魏霸,給衛旌創造機會。
陸遜一打開城門,那些罵得正開心的蠻子一看,撒腿就跑。陸遜一看,心頭就是一驚,立刻派人向魏霸的大營發起了試探的攻擊。一頓飯的功夫後,出城的將士回來了,告訴陸遜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
城外是個空營,除那些罵陣的蠻子,一個人也沒有。
陸遜大吃一驚,忽然明白了魏霸的意思,他立刻派人沿沅水而下,搜索魏霸的蹤跡,同時提醒衛旌注意,不要被人伏擊。
……
沅陵城東一百三十里,壺頭山,清浪灘。
魏霸站在一塊巨石的後面,凝視着緩緩駛來的吳軍船陣,看着船頭飄揚的衛字戰旗,不由自主的想笑。在酉水,衛旌成就了他的第一功,今天,衛旌又將成爲他與陸遜對決的第一功。
魏霸到沅陵來,並不是想攻沅陵城,兩千人攻城,除非手裡有火炮這樣的殺器,否則這點人根本不夠人家殺的。他的目標是衛旌,是步騭,堵着沅陵城,不讓陸遜出來,無非是切斷陸遜和衛旌之間的聯繫。他人在沅陵城下罵陣的時候,注意力卻全在臨沅方向。
魏霸估計到了陸遜會想到這一點,所以他對方案做了稍微的調整,沒有等衛旌趕到沅陵再發起攻擊,而是選擇了離沅陵有一百三十里的清浪灘作爲戰場。到達沅陵城下第五天,當他收到消息,得知衛旌快要進入伏擊點的時候,他就帶着主力悄悄的離開了大營,只留下那些罵陣的蠻子繼續演戲。
他動手的時間比陸遜估計的要早一天,地點比陸遜估計的遠五六十里。
這一天的時間,五十六裡的空間,就是他處心積慮,苦心經營的結果,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戰機。
現在,衛旌已經到了他的嘴邊上,而陸遜還在沅陵城,就算他意識到了危險,要趕到這裡來,沒有一天的時間也無法趕到。更何況以陸遜的謹慎性格,他不可能不提防他在半路上設下陷阱,他不敢放開腳步急行軍。這樣一來,他可能需要兩天時間才能趕到戰場。
兩天時間,足夠他吃掉衛旌這隻援軍。這裡曾經是伏波將軍馬援馬革裹屍的地方,這裡也將是衛旌再次成擒的地方。
魏霸盯着衛旌的戰船,高高的舉起了手臂,當衛旌的戰船進入預定地點的時候,他用力揮動手臂,發出了攻擊的命令。
激昂的戰鼓聲突然炸響,寂靜的山谷瞬間失去了平靜,埋伏在兩側山崖上的弓弩手從藏身處冒了出來,扣動弩機,向戰船上的吳軍傾泄出一陣密集的箭雨,箭矢如烏雲,吳軍上方的天空爲之一暗。藏在岸邊的士卒奮力划動戰船,向沅水中央的吳軍戰船猛衝過去,喊殺聲如巨浪,涌向驚慌失措的吳軍。
吳軍根本沒有準備,正在甲板上悠閒的欣賞風光的士卒被射倒一片,剩下的連滾帶爬,尋找着可以躺避的地方。慘叫聲,哭喊聲,憤怒的吼叫聲,匯成一片,衝斥着每一個人的耳朵,衝擊着每一個人的神經。
衛旌是弓弩手們重點關照的對象,衛旌身邊的親衛死傷慘重,連衛旌本人都中了兩箭,疼得呲牙咧嘴,痛不欲生。他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一溜煙的向船船跑去,同時大聲嘶吼:“擊鼓!擊鼓!”
鼓手衝向戰鼓,卻遭到了猛烈的箭雨襲擊,一支支利箭破空而至,將鼓手們射得狼狽不堪,根本無法靠近戰鼓。衛旌的命令無法發出去,各船上的吳軍只能各自爲戰,有的想繼續向前衝,有的則想後退,有的想靠岸,有的想就地反抗。
大大小小的戰船互相沖撞着,亂成一團。
一陣猛烈的箭雨過後,吳軍戰船上倒下了無數的屍體,中箭受傷的將士倒在血泊之中,痛苦的呻吟着。沒有幾個人還站着,敵人的箭陣突然而猛烈,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損失慘重。
當王雙等人衝過來,攀上戰船,準備痛痛快快的殺一場的時候,他們驚訝的發現眼前並沒有多少敵人。戰鬥還沒開始,勝負就已經分明。王雙等人不敢大意,仔細的搜查,當他們將臉色煞白的衛旌從角落裡拖出來的時候,王雙笑了。
“衛府君,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