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看着呂岱的屍體,臉色煞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隨即又勃然大怒。
“潘濬這是瘋了嗎?”陸遜厲聲怒吼:“他是不是想激怒大王,再犯一次錯?”
陸嵐噤若寒蟬,也覺得後腦一陣陣發冷。呂岱是孫權最信任的老臣之一,從孫權開府治事起,呂岱就是孫權的親信,隨着周瑜等江淮人先後辭世,呂岱已經成爲江淮人的代表之一。
呂岱戰死沙場,對孫權將是什麼樣的打擊,又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陸遜無法預料。總體來說,孫權是一個很有大局觀的君主,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優劣所在,也能聽得進下屬的意見,可那些都是在他清醒的時候。孫家的人都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衝動,一旦熱血上頭,什麼匪夷所思的蠢事都可能幹得出來。
像這次三路大軍深入大山,就是因爲孫魯班被劫而引起的,原本計劃並不是這樣。這些是孫權親口告訴陸遜的,只是他沒說孫魯班具體受到了什麼傷害,總之很嚴重。
現在情況已經很糟糕了,陸遜還不知道能不能力挽狂瀾,呂岱又死了,孫權會不會再次發狂,將他的所有努力都毀掉?
陸遜因此怒不可遏,第一次當着別人的面對潘濬破口大罵。他讓陸嵐傳話給潘濬之後,這兩天從上游下來的屍體已經少了很多,他還以爲潘濬接受了他的建議呢,沒想到現在卻給他一個晴天霹靂。他的養性功夫再好,也忍不住要大發雷霆。
然而發火解決不了問題,陸遜讓人將呂岱的屍身擡下去好生收斂,隨即讓人請來了費禕。潘濬不理解他的用意,他不能再拖了。再接下去,不知道潘濬還會做出什麼舉動。
費禕來了,他還不知道呂岱的事,但是他看得出來,陸遜的情緒有些激動。
“請費君去見見魏霸,吳漢本是聯盟,不要再自相殘殺了。”陸遜強自鎮靜,淡淡的說道:“你們的敵人不應該是我們,至少現在不應該是。”
費禕連連點頭。深表同意。他隨即離開了陸遜的大營,來到龍巖灘前。
得知費禕來了,魏霸不敢怠慢,親自到山下迎接。費禕一見面,就笑了起來:“子玉。丞相真是沒看錯你。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陸遜氣成這樣的。”
“陸遜怎麼了?”魏霸開心的笑着,側身相邀。費禕也不推辭,一邊走一邊把陸遜這幾天的表現對魏霸說了。陸遜一直沒和他說正事,但是他本人卻也注意觀察了,這兩天屍體數量少了許多,他便知道陸遜大概是在等什麼轉機。今天陸遜突然把他叫了去,要求正式開始談判。他還有些意外呢。
不過,等魏霸告訴他呂岱戰死的消息後,費禕就什麼都明白了。
“呂岱死了?”費禕沉吟了片刻:“這事還真有些麻煩,如果不好好處理。也許會惹出更多的事來。”
“費君,你在擔心什麼?”呂岱死了,孫權擔心生氣很正常,可是費禕這麼擔心幹什麼?
“子玉啊。你應該清楚這場戰事的目的是什麼。我們目前的敵人是魏國,不是吳國。打這一仗。就是爲了讓吳國清楚這一點,而不是要和吳國正式開戰。當然了,我們以後肯定會和吳國開戰,但肯定不是現在。我們收到消息,魏國經過半年多的準備,在河東、幷州集結了重兵,對匈奴人、鮮卑人分化打擊,用不了多久,我想他們就會進兵涼州了。對關中的爭奪很快就會重新開始,這次魏國有備而來,必然是一場惡戰啊。”
魏霸沒有吭聲,靜靜的聽費禕說。他把費禕帶上了山,引進一個寬敞乾燥的山洞。聽說費禕來了,關鳳等人也趕了過來,紛紛上前行禮。
“你們都辛苦了,陛下和丞相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費禕很有風度的對衆人說道,最後又對關鳳說道:“關侯有虎女,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定國練兵有功,丞相決定升遷他爲羽林中郎將,還要增邑呢。”
關鳳笑着施了一禮,退了出去。魏霸很清楚,關鳳是女子,有了戰功也沒法賞,所以諸葛亮找了個理由,把關鳳的戰功轉給了關興,又是升職,又是增邑,關鳳當然不會有意見。
費禕又對朱武、相夫等人勉慰了一番,朱武等人也行了禮,退了出去。費禕和魏霸獨處,立刻收起了笑容,很嚴肅的說道:“子玉,見好就收吧。新年要到了,你兄長要迎娶習家女兒,你父親也要從關中趕回來見禮,你也應該回成都去和家人團聚。”
剛纔費禕和衆人說話的時候,魏霸一直在笑,現在,他也是一臉笑容,但是他的眼神中卻看不到一點笑意。聽完了費禕這句話,他慢悠悠的接了一句:“然後呢?”
費禕愣了一下,反問道:“什麼然後?”
“我是說,參加完我兄長的婚禮,過完新年之後,我會幹什麼?”
費禕笑了起來:“你還怕丞相會忘了你的功勞?你放心好了,丞相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你的功勞,丞相全記在心裡,自然不會讓你受委屈。”
“那我會做什麼?”魏霸追問道。
費禕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他頓了頓,慢慢的說道:“我雖然不太清楚丞相具體的想法,但是我想,你之前便是侍中了,總不會比侍中差吧。也許……出任一方太守?”
侍中是比二千石,太守是二千石,高出兩級,這樣的賞賜的確很豐厚,特別是在蜀國只有一州的情況下,以魏霸的年紀出任一羣太守,絕對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安排。費禕能說出這樣的話,可見諸葛亮的確有這樣的意思。
可是魏霸並不領情,做太守看起來很威風,卻不是他的理想。
“武陵太守嗎?”
費禕眼中閃過一絲慍怒,但他隨即又笑了起來,伸手拍拍魏霸的手背:“子玉。你開什麼玩笑,武陵是荊州的,是吳人的地方,丞相就是想讓你做武陵太守,孫權也不能同意啊。”他頓了頓,又笑道:“莫非你想聽孫權的命令?”
魏霸慢慢的抽出手,不停的捻着手指,眼睛也不看費禕,還是那麼慢騰騰的。不緊不慢。“我如果想做武陵太守,又何必聽孫權的話。大半個武陵都在我的手裡,我有必要聽他的嗎?”他慢慢的擡起眼皮,看着費禕的臉,看着費禕掩飾在笑容中的冷漠眼神。“丞相難道看不出來。這是我們佔領武陵,甚至重奪荊州的好機會嗎?”
“是嗎?我倒沒看出來。”費禕收起了笑容,嚴肅的說道:“我看到的是,如果再堅持十天,你,丞相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魏家光宗耀祖的希望。就會因爲斷糧而死在這裡,那樣的話,不僅是魏家的損失,更是我大漢的損失。”
“我不缺糧。”魏霸笑了一聲:“我的糧食至少還可以支持兩個月。”
“那兩個月以後呢。三山谷的蠻人呢?”
魏霸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也變得更加凌厲。他聽出了費禕的意思。如果他不聽從諸葛亮的安排,那諸葛亮就會切斷對三山谷的支援,不僅蜀漢官方不會支援——到目前爲止。官方的支援就是允許魏關諸家的私下支援通行而已——而且私下的支援也將斷絕,當然了。這些蠻子也休想進入益州的境內暫避。
那樣一來,五溪蠻將陷入絕境,魏霸倚賴的武力基礎立刻崩潰。
魏霸沉默了很久,問了三個字:“爲什麼?”
費禕沉默以對,但是眼神中透出的意思卻很明顯。
魏霸盯着他看了一會,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費君,來,今天的夜色不錯,我們別在這山洞裡坐着了,出去賞賞月,一定很愜意。”
聽了這話,費禕鬆了一口氣,臉上也浮現出笑容,跟着魏霸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子玉,看不出你大戰之際,還有這樣的心境,實在是可喜可賀啊。”
魏霸笑而不答,引着費禕一路來到山頂,上了天橋。費禕看着那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天橋,臉色頓時一變,他搖了搖頭:“子玉,我可沒你這膽量,我還是站在這兒看看吧。”
“費君,沒什麼好緊張的,來,我拉着你。”魏霸退了回來,拉起費禕的手,不由分說的將他拉上了天橋。粗大的竹子架成的天橋是鏤空的,低下頭,可以看到百丈以下的江面,兩岸棧道上的火把像是一顆顆星星。每一步踏出去,竹橋都吱吱咯咯的作響,彷彿隨時都會塌落。
費禕嚇得面無人色,卻又不敢掙扎,生怕一用力,腳下的竹橋就會轟然墜落。他死死的握住魏霸的手,小心翼翼的邁着步子,跟着魏霸來到天橋的中央。
夜風呼嘯,吹過竹橋,發出嗚嗚的聲音,如泣如訴。
“爲什麼?”魏霸的聲音和夜風一樣清冷。
“什麼爲什麼?”費禕渾身冰冷,冷汗剛剛流出來,就被夜風吹乾,越發的冰冷刺骨。他一動也不敢動,兩隻手緊緊的抓住魏霸。
“爲什麼要放棄武陵?丞相不想重奪荊州,實現他當初的計劃嗎?”魏霸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爲了荊州,關侯殞身,爲了荊州,先帝抱撼而終,如今我們終於在荊州踏上一隻腳,爲什麼要放棄?”魏霸轉過臉,看着費禕:“丞相是在擔心我擁兵自重,所以寧願放棄荊州,也不肯給我機會?”
費禕屏住了呼吸,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