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百尺殘樓上,諸葛亮裹緊了身上的薄棉襖,看着半空中一彎如鉤的月牙,一動不動。
月光還不夠明亮,遠處的長安城一片漆黑,連燈光都看不到幾點。更遠處的渭水隱隱約約,看得不甚分明。風吹過上林苑的樹梢,如同囈語,偶爾傳來一聲虎豹的咆哮,隨即又消散在夜風中。
諸葛亮靜靜的看着黑夜,一動不動。如果不是眼皮偶爾眨一下,他就和一尊石像差不多。
姜維站在他的身後,扶着欄杆,不知道在想什麼。
諸葛亮剛剛收到了費禕的急信。信裡詳細講述了到十月初五以前收到的戰況。這些戰況來自於三個戰場,無一例外都是捷報,而且是讓他不敢相信的捷報。
短短五六天時間,魏霸再一次用他的戰績震驚了世人,也把諸葛亮推到了兩難的境地。
孫權不肯向大漢稱臣,魏霸奉大將軍之令出師討伐,對吳宣戰,雙方的聯盟不復存在。就算此時孫權向他求援,他也不能有所表示,否則李嚴肯定會抓住這個把柄,扣他一個通敵的罪名。不僅不能給孫權任何資助,他還要考慮是不是要出兵襄助,不僅僅是名義上的。
原因很簡單,不管他出兵與否,李嚴肯定有意出兵,他不能讓李嚴獨佔滅吳的大功,否則,他和李嚴之間的爭鬥將塵埃落定,再無翻身的可能。
諸葛亮有些後悔了,去年不應該急急忙忙的發動對幷州的攻勢。因爲準備不足。功敗垂成。如果多準備一年,比如現在出兵。他的糧食就可以多支持至少半年,攻下幷州的機會將大大增加,也不會面對如此尷尬的局面。
幷州失利,讓他手中的籌碼越來越少,主動權已經漸漸的轉移到了李嚴的手中。魏霸出此奇招,無疑是雪上加霜。如果讓李嚴因此滅吳,哪怕是奪回荊州,也會讓他處於劣勢。
權衡利弊。與李嚴、魏霸一起出兵伐吳,爭奪戰功,反倒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關中有騎兵的優勢,可以以滅吳的戰鬥中起到更大的作用,壓過孟達肯定沒問題,甚至有可能成爲整個戰場上最重要的力量。而他以丞相之尊,也足以和大將軍李嚴平分秋色。
只是這樣一來。吳國滅亡的可能性只怕又增加了幾成。
諸葛亮還擔心另外一件事,關中他是不可能放手的,滅吳之後,誰會掌握吳地?不管是李嚴還是魏霸,反正不可能是他諸葛亮。不管誰掌握了吳地,都將成爲一個新的力量。足以和掌握關中的他匹敵。
進亦難,退亦難。
諸葛亮覺得自己有些智窮力竭,就像陷入了泥潭,掙扎得越用力,陷得越快。又像拉着沉重大車的老馬下坡。被大車推得向前,根本停不住腳步。也控制不住方向,只能眼睜睜的衝向深淵。
姜維走了一步,提醒道:“丞相,風大了,回去吧。你身體剛有點起色,可別再受了涼。”
“沒事。”諸葛亮嘆息道:“我心裡煩悶得很,到這裡登高眺遠,緩解一下,對身體有好處。”
姜維低下頭:“丞相是爲荊州的戰事擔心?”
“嗯,伯約,你覺得當如何?”諸葛亮轉過頭,看看姜維。姜維的臉色也不太好,略顯蒼白。這段時間他的精神壓力也非常大,幷州之戰的賞罰結果一直沒有下來,就像一把劍懸在他的頭頂,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讓他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我覺得魏霸只是虛張聲勢。”姜維的聲音有些乾澀,聽起來不太自然。“按費參軍的信中所說,長沙有兵七萬,其中四萬人是新徵召的預備役,沒有戰鬥經驗,真正能戰的是那三萬常備兵,面對四萬吳軍,他的優勢有限,就算佔領了整個長沙,也未必攻得下益陽和臨湘。”
諸葛亮默默的聽着,沒有急於評價。
“至於鄧艾那一路,就更不值一提了。”姜維有些不屑。“鄧艾只是個農夫,是因爲和魏霸的母族關係纔出任的,他根本沒有戰鬥過,之所以能有如今的聲勢,不過是出其不意。一旦吳軍有了準備,他就沒有了優勢,難免如鳥獸散。”
聽到鄧艾的名字,諸葛亮也皺了皺眉。這大概是他最搞不懂的地方,鄧艾雖然年紀不小,卻沒有領兵經驗,據說投奔魏霸之前,不過是襄城的一個屯田農夫。魏霸一下子就讓他身擔重任,是不是有些冒失?可是想想魏霸以往的用人經驗,他可沒有犯過這樣大的錯誤啊。究竟是他慧眼識人,還是真如姜維所說是任人唯親?
在這一點上,諸葛亮與姜維的看法略有區別,如果說任人唯親,魏霸應該讓魏武上陣纔對,一母所生的親兄弟,難道不比母族的一個遠房親戚更貼心?魏霸如果不是對鄧艾有信心,又怎麼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他?
“最有殺傷力的,還是那支繞道吳郡的水師。”姜維長嘆了一聲,既有些不甘,又不得不服氣。“魏霸的機械之術獨步天下,他打造出來的戰船肯定是利器。一萬水師,再加上附從的海盜、江賊,就算不能攻取吳郡,控制長江也是很容易的事。這樣一來,孫權腹背受敵,前景堪憂。一旦這些水師逆行而上,和魏霸、鄧艾會師於夏口、柴桑,對孫權來說,可不是好事。”
“嗯,那我們當如何?”
“靜觀其變。”姜維眼皮一挑,目光灼灼。“丞相,魏霸的三路大軍看起來氣勢洶洶,可是他們有致命的弱點。”
“什麼弱點?”諸葛亮的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糧食。”姜維提高了聲音,“長沙的主力暫時不言,鄧艾深入敵後,也許能就食於敵,可是那支水師的糧食怎麼解決?他難道用大船帶着糧食遠征嗎?吳軍又不傻,他們肯定會想方設法毀掉那些運糧船。對付鉅艦沒辦法,對付這些糧船總不至於束手無策吧。一旦斷糧,這支水師還能有什麼用?”
諸葛亮微微頜首:“伯約,你的思路很對,可是你能想到的,魏霸就想不到?他如果不做好準備,怎麼會輕易做出這樣的決定。再者,你只看到了戰場上,沒有看到朝堂上。”
“丞相的意思是……李嚴?”
諸葛亮輕嘆一聲,姜維的思維總是偏向戰場,卻有意無意的忽略了朝堂上的爭鬥。實際上,戰場上的一舉一動,都和朝堂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魏霸顯然對這一點非常清楚,他的進退都有着明確的政治目的,並不僅僅着眼於戰場。從這一點上來說,姜維和魏霸還有着不小的距離。
一想到這一點,諸葛亮就有些莫名的遺憾。走到今天這一步,和兩個人有着分不清的關係。一個是馬謖,他投靠李嚴,對李嚴來說是如虎添翼,李嚴能把丞相府的蔣琬等人壓得死死的,大部分都是馬謖的功勞;另一個就是魏霸,如果不是魏霸異軍突起,他也不至於偏安關中,只能坐視李嚴在成都興風作浪。如果這兩個人還像第一次北伐的時候那樣,是他的左膀右臂,又怎麼會出現今天這個局面。
李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機會,說不定現在還在江州苦熬呢。
諸葛亮不期然的想到了項羽。漢初三傑,可都是從項羽那裡跑到劉邦那裡的,他一世英雄,卻把真正的人才送給了劉邦,最終葬送了自己的霸業。
他現在的情況就有些類似。他一世聰明,卻把蜀漢兩個最傑出的才俊送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難道是我錯了?
諸葛亮一時有些出神,半天沒有說話。姜維見他若有所思,也沒敢插嘴。對諸葛亮剛纔說的話,他也有些失落。他一直想和魏霸較量一番,可是一直趕不上魏霸的步伐,他跑得氣喘吁吁,筋疲力盡,總是在以爲快要趕上的時候一跤摔倒,等他爬起來的時候,魏霸又跑得無影無蹤,連背影都看不着了。
他有一種無力感,而丞相剛纔對他的批評,更讓他沮喪不已。
難道我就真的不如魏霸?不,我不如他,不是因爲我的才能不足,而是因爲我是個涼州人,他是個荊襄人。我的父親爲了大漢戰死在沙場上,而他的父親還活得好好的,手握大漢最精銳的騎兵。我孤獨一人,連個幫襯的兄弟都沒有,而他不僅有兄弟,還通過聯姻的方式取得了很多人的支持。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姜維擡起頭,眯着眼睛,看着那彎月牙。他聽着身邊諸葛亮的喘息聲,忽然又有些坦然。人力有時而窮,只要盡力而爲,問心無愧就好。以丞相的絕世聰明都鬥不過有荊襄系支持的魏霸,我的才智不如丞相,一時落後又有什麼稀奇。只要我能把丞相的智謀學到手,融會貫通,假以時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姜維低下頭,向諸葛亮靠近了一些,懇切的說道:“丞相,朝堂上的權謀,維着實不太清楚,還請丞相指點一二。”
諸葛亮擡起手掩在脣邊,輕咳了兩聲。“伯約,孫子十三篇,開章明義,便是上兵伐謀。此謀,非兵謀,乃政謀也。所謂內政不修,外兵不輯,內亂不止,無以攘外,欲使君臣一心,軍民同志,應先整頓朝堂,使無人掣肘,無人曳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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