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目光的注視下,李嚴如坐鍼氈。他很想問問魏霸是怎麼回事,可是此時此刻,他根本不能這麼做。
他有一種被人暗算的感覺。魏霸的手段,他一直非常清楚,也非常警惕。他知道他們能聯合起來只是因爲有共同的敵人,一旦把諸葛亮整倒,他們肯定會反目相向。可是現在諸葛亮還沒倒,魏霸怎麼就對他下手了?
李嚴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劉禪也有些意外,不過他不緊張,反倒好奇,連聲催促魏霸趕緊說。
魏霸開始朗讀這份由楊戲死了好多腦細胞才寫成的奏疏,彈劾大將軍李嚴。楊戲寫得很典雅,引經據典,詞義古奧,有些典故他也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不得不說,如果魏霸不是事先拿到稿子,他連讀都未必能讀得下來,只有經過楊戲詳細解釋之後,他才能搞清楚那些字眼的意思,和暗含的用意。
這是一篇好文章,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成都。
不過,此時此刻的朝堂上,卻沒有人注意文章的好壞,大家都在揣摩魏霸這麼做的用意。
聽了一會兒,大家漸漸的明白過來了。沒錯,這是彈劾李嚴不假,但是目標卻不是李嚴,而是諸葛亮,是拿幷州之戰說事兒,只不過拿大將軍李嚴來做靶子。
魏霸說,李嚴任大將軍以來,軍功賞罰既不及時。又不公平,有孚衆望,宜降詔譴責,並予以懲誡。
魏霸從諸葛亮的關中之戰說起。諸葛亮欲出兵隴右,結果讓曹植率兵突入關中,造成重大損失,戰事曠日持久。其後,諸葛亮雖然擊斃曹植,又攻取了隴右,但是用兵時間大大超出計劃。付出的代價也成倍的增加。戰時。大將軍府沒有及時進行干預,任由關中軍團包圍冀縣,在沒有加以解決的情況下,出兵南陽。戰後。又沒有對相關的責任人進行獎懲。這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姜維。他在六盤山喪失兩萬精銳。孤身而逃,造成重大損失,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其次。關中軍團在損失慘重的情況下,未經大將軍府允許,擅自出兵攻擊洛陽。從出兵到最後撤離幷州,前後接近八個月,大將軍對關中軍團的戰事不聞不問,既沒有阻止,也沒有進行配合,沒有起到大將軍府應有的責任。敗走幷州之後,又拖了大半年,才進行議功,而且議功的結果也讓人非常不解:再次戰敗的姜維不僅沒有受到徵罰,反而升任鎮北將軍。
與此相反,荊州之戰大獲成功,孫權稱臣,質子入朝,相關人員卻遲遲沒有得到封賞。主使杜瓊、副使李豐、費禕三人,除李豐授南郡太守外,其餘兩人都沒有得到應有嘉獎,至於出征的將士,更是遲遲沒有得到賞賜。與幷州之戰相比,大將軍府舉措失當,令人失望。
魏霸吧啦吧啦的讀了半天,其實意思只有一個,對關中軍團的相關人員賞罰不妥,應該予以重議,以正視聽。大將軍李嚴當然是第一責任人,可是當時參與議功的人都有責任,李嚴不過是一個代表而已。
李嚴聽了一半就明白了,心花怒放。當初他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因爲他不願意接受諸葛亮的方案——諸葛亮要扛下所有的責任,自免丞相,那當然是好事,可是讓廖立繼續丞相,這卻是李嚴不願意看到的。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要挑起魏霸、孟達等人的不滿,要他們跳出來反對。
現在,魏霸果然跳出來了,雖然玩得比較驚險,連他都被嚇了一跳,可這個場面正是他期望的。如果不是魏霸的奏疏太長,他恨不得當時就跳出來請罪。
魏霸話音一落,李嚴就出列,拜倒在地。
“陛下,臣有罪,鎮南將軍所奏臣之罪狀,皆是實情。請陛下予以嚴懲,並着能臣重議幷州及荊州戰事,賞優罰劣,以儆效尤。”
劉禪手足無措,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諸葛亮。他再笨,也能聽出其中的意思。這哪是彈劾李嚴,這分明是另有所指啊,矛頭直指諸葛亮啊。
諸葛亮早就明白過來了,只是他現在體力有些不支,腰都坐不直了。朝堂之上,要注意威儀,臀部可以落在腳上,腰卻必須的挺直。換在以前,他也許不在乎,可是現在他的身體太弱了,這些天他一直躺着,今天是硬撐着來參加朝會的,能走到這裡已經不易,沒想到魏霸這一份奏疏就讀了小半個時辰,他的腿和腰都已經失去了知覺,如果不是靠意志力撐着,他早躺下了。
比起身體上的負擔,他更爲魏霸的指責着惱。幷州之戰的最大責任人當然是姜維,可是他已經把責任扛下了,寧願自免丞相,就算姜維的責任再大,這件事也能擋得過去。更何況他爲了能保住姜維,還忽略了魏延的責任,甚至讓魏延做右車騎將軍,自己做左車騎將軍,這樣的妥協還不夠?魏霸還要窮追不捨?
政治上哪有這麼較真的,政治就是妥協,不肯妥協,什麼都按制度來,那隻能是故事,不可能是事實。這樣的事,魏霸以前也做過,如果真的論戰功,魏風能做蕩寇將軍?
可是這樣的話,他無法出口,魏霸要求按相關律條重議幷州軍功,這完全合乎規矩。這時候扯出魏風的事,就和耍無賴一樣,落了下乘。
“鎮南將軍所說,不能說沒有道理,臣也請陛下重新評議幷州、荊州戰功。”諸葛亮決定不與魏霸糾纏,他現在沒這體力和魏霸在這裡說這些。魏霸明顯不懷好意,他的袖子裡還藏着一本奏疏呢,他是要把自己耗死啊。
諸葛亮明智的同意重議,劉禪當然沒話說,立刻指令李嚴、諸葛亮組織相關人員,重議戰功。
諸葛亮舉手投降,意料中的爭論沒有發生,有的人鬆了一口氣,有的人卻很失望——沒看到意料中的熱鬧,總覺得有些不甘心。不過魏霸袖子裡還有一本奏疏,希望還沒有最後斷絕。
在衆目睽睽之下,魏霸從袖子裡掏出了那一本奏疏,開始朗讀。有了剛纔讀過一本的經驗,他越發的沉穩,讀得抑揚頓挫,感情充沛,時而憤慨,時而激動,大有把朝堂當成朗誦表演的意思,陶醉在文學的美妙之中。
可是其他人卻沒有這樣的美感,特別是諸葛亮。
諸葛亮的臉色鐵青,額頭的青筋一陣陣的抽動,帶動他的眼角都跟着跳動。他忘記了自己的疲勞,腰背挺直,彷彿受到了威脅的雄獅,雖然老邁,卻依然弓起背,抖起鬢毛,準備向敵人發出憤怒的咆哮。
因爲魏霸觸到了他的痛處。
魏霸的奏疏很長,從丞相的制度由來說起,說到秦代相邦呂不韋,說到大漢第一任丞相蕭何,武帝朝限制丞相的權利,哀帝朝改丞相爲大司徒,長長的一段之後,終於說到了建安十三年,曹操重設丞相,建立丞相府,並終究以丞相府架空了朝廷,爲曹丕代漢奠定了基礎。
聽到這裡的時候,大多數人已經如夢初醒。魏霸說那麼多都是引子,要害在後面,曹操重設丞相府是圖謀不軌,丞相府掌兵不是漢代舊制,而是曹操有意篡位的舉措。既然如此,那麼丞相府的重新設立從一開始就不合法,而丞相掌兵更是大逆不道,亂國之本,禍亂之由。
既然如此,那丞相府還應不應該存在,是不是應該取消,恢復爲司徒?丞相掌兵不合舊制,又有危國本,是不是該立即改正,將兵權還給大將軍府,並終結丞相府與大將軍爭奪兵權的內訌?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只有李嚴欣喜若狂。
魏霸這一刀砍下去,竟然是要將整個丞相府連根拔起,不留後患。
李嚴一直想把兵權從諸葛亮手中奪過來,可是他也不敢像魏霸這麼絕,居然要連丞相府都給取締了。如果真能照他的這個計劃實施,那諸葛亮還有什麼反抗的餘地?沒了兵權,他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真正掌握大權的只有大將軍李嚴。
這纔是從光武帝進開始,大漢最常見的制度,重新出現的丞相府從一開始就不合法,就是一個隱藏着謀逆之心的機構。
李嚴禁不住想放聲大笑。諸葛亮擔心魏霸有不臣之心,魏霸反過來將了諸葛亮一軍:以丞相掌兵纔是造反,你這是想步曹操的後塵,想走代漢的篡位之路。
這可比那些沒有證據的懷疑來得更直接,因爲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
這一招太狠了,狠得任何人在此之前都不敢想象。
諸葛亮心跳如鼓,趙雲的那句話帶來的些許安慰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他看着還在侃侃而談的魏霸,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知道魏霸會反擊,但是他不知道魏霸會出這麼決絕的招。
與這一招相比,什麼圖紙泄密,什麼四萬金的白條,什麼遼東計劃都是浮雲,不值一提。
既然丞相府沒有存在的法理,那丞相府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依據,都有可能成爲謀逆的證據。
不解決這個問題,其他的都沒法談。
諸葛亮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死死的盯着魏霸的臉,身子慢慢的歪倒。
魏延大驚,眼疾手快,托住了諸葛亮。
“丞相——”